灯光亮起,台下便静。
只见戏台上两片出将入相的帘子,那出将的也叫做上场门,入相的则叫做下场门。演员们从上场门上台,表演结束后再从下场门下台,都是有老规矩的。
曲艺起源于民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不入流的行当,可演员们在台上扮演的却都是天下顶尊贵的人物,这出将入相四个字也是为了提醒演员和观众,演员只有扮好了站在台上才是王侯将相,下了场该下九流还是下九流。
戏台中央如今挂的是元禄社的牌子,是元禄社班主赵文仲的恩师亲手写下的,如今也已有三十年。不过这牌匾的年纪可还远远比不上这园子的年纪。
这园子乃清朝末年四大班子进京后所建,当时叫做四喜园,是北京城里头达官贵人必来之处。只可惜在六七十年前毁于一场火灾,好在三十年前赵文仲先生出资重新修建,并将自己的相声班子搬来常驻,这才让这座百年戏台重新焕发生机。
遗憾的是就算是赵老先生做了这么大的努力,也难以让四喜园回到那时候的盛况。
这年头,谁吃了空来园子里听老传统?
咳……她薛青青就是这么吃了空。
年轻精致的姑娘,分明应该出现在王府井大街,却坐在一帮老大爷老大妈中间,怎么看怎么和这里画风迥异。
其实她呢,要说闲也真不是多闲,在大部分时间里都还是个忙事业的现代女青年,而且还是知名拍卖行卡斯比首席拍卖师,入行后创下连续9场白手套,人称天才女拍卖师,光听名头就相当拉风,且繁忙。
嗐,说来也怪不好意思的。从读书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体现出与常人的不同画风,当别人在听嘻哈freestyle的时候,她在听京剧评剧京韵大鼓,当别人在玩滑板各种转体障碍的时候,她在打快板御子哼《太平歌词》。
可这人嘛,越是优秀,就越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癖好——她,在花一样的年纪,喜欢上了相声这门老古板一样的传统艺术。
再说今天这场拍卖情况实在太好,买主个个给力,结束得出乎意外得早。手里还有一张来自一位跟她关系还不错,据说外甥女的表哥的堂姐夫正好在元禄社工作的客人的票,加上拍卖的酒店离元禄社就拐个弯的距离。
此等天时地利人和,她不去都算糟践东西。
是以,才有了此时她端坐在几乎是最好的位置上,在一众大爷大妈中央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的诡异情形。
先上来的是个女主持人,笑靥如花的,报幕道:
“欢迎大家来到元禄社听相声,今天晚上的第一个相声——《夸住宅》,表演者李亨泰、张亨勤!”
随后女主持下场,两位穿大褂蹬布鞋的相声演员就走了上来。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光是视觉效果就很有喜感。两人又笑呵呵的,喜气洋洋,大爷大妈们也都赶紧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友善地报以掌声,薛青青也赶紧放下手里的瓜子鼓掌。
不过可能是她的位子太显眼,年纪和打扮更显眼,在一众大爷大妈的衬托之下就分外突出,那个高瘦子逗哏还没自我介绍就率先拿她砸了个挂:
“呦,这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不开,来我们这儿听相声了?是手机不好玩儿?还是酒吧客满了?”
台下这就笑了一片,矮胖子捧哏连忙装作害怕薛青青会冲上台打人似的捂住了逗哏的嘴:
“我说你可闭嘴吧你,一天到晚叭叭的,就不兴人家姑娘怀旧啊!”
“怀旧?哦,有道理,你粉丝吧?我看你长得是挺怀旧的……且肥胖。”
“我去你的吧!”
捧哏说罢笨拙一踹,逗哏灵巧地躲过,非常经典的捧逗互动,场子便一瞬间热闹开了。
薛青青虽然被用来当成砸挂,可谁会小心眼到把相声演员台上的话当真?也跟着大家一起笑。
可话又说回来了,她年纪轻轻的这么怀旧来听相声,还真不是因为想不开。
这其中当有个典故。
是关于她这位卡斯比首席拍卖师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她表面人模人样,其实吧……背地里是个追星女孩,粉的人叫做周秦榆。不是什么当红小鲜肉,也不擅长唱、跳、rap、篮球。他是赵文仲的爱徒,元禄社的大师兄。
她是南方人,十二年前跟奶奶旅游到北京,懵懵懂懂地听了回周秦榆和他师父赵文仲先生演的一出《关公战秦琼》,当时就被这种嬉笑怒骂的表演形式给吸引,发誓要捧角儿长大,毕生不脱粉。只是相声如此老派小众的艺术形式,没有任何应援方式,她也做不到在北京买套房捧角的壮举,只能暗中支持罢了。
如今时隔十二年,她终于能够再次来到元禄社,虽然并未对能够碰上角儿报以希望,不过能来这里旧地重游,重温旧梦一次也是好的啊。
唉,她们追星女孩就是这么卑微的。
第一个节目在一片欢笑声中结束,年轻漂亮的主持人再次上台,报了第二个节目,《黄鹤楼》,一本传统腿子活作品。
演员们很敬业,这是俩老先生,还跑来跑去又唱又跳的,叫人既好笑又敬佩,后半场都能看到演员们的大褂后背湿了一片,台下掌声连连不断,直到主持人再上来都还没停。
女主持人和后台那么多说相声的呆久了嘴也贫,开口就道:
“呦,还没见过掌声欢迎主持人的,我也爱你们呦~”
说着还用没拿话筒的那只手比了个小心心,可惜大爷大妈们哪懂那一套?辜负了主持人的一番表白,闷得人家只能继续报幕:
“接下去的表演——《关公战秦琼》。”
主持人拖了个长音,薛青青听到这个节目心里一动。
这可是想当年她对她家角儿一见钟情的活,不知道如今又会是角儿的哪个师弟演?
随后主持人故意不表的三个字终于跟了上来,薛青青的心就彻底跳成了拨浪鼓。
“表演者——周元玉、宋元鸣!”
赵文仲老先生门下,收徒排辈,按照“元亨利通,六龙御天”来,她家角儿,原名周秦榆,艺名就叫周元玉。
这到底是怎样的缘分?
难道是因为前几天她转发了锦鲤吗?她发誓!一定一回家就要把锦鲤图打印出来挂墙上,一日三餐前都拜拜!
薛青青愣在座位上,就看到那出将的帘子动了,出来一位长生玉立的黑大褂公子——
她家……
角儿……
额,不好意思认错了,这是那捧哏。
她家角儿德高望重,是被捧哏迎出来的,一举一动,皆成风景。
薛青青努力地咽了口口水,还试图喝了半杯茶平复自己的心情,但是,她还是忍不住了……
啊啊啊!哥哥,这样的美貌是真实存在的吗!从头到脚都是完美的!这样的帅气就好像狙中了她的心!每一帧都如此令人心动!怎么看都是令她喜欢的样子!
周秦榆你这个芳心纵火犯!你这个人间红富士!
薛青青心里是狂轰乱炸,脸上表现出来得却是无比的冷静。
这大概也算是她从业这几年来学到的习惯,做为一个对整场拍卖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拍卖师,她要是脸上藏不住情绪,那买家心里不还得山崩海啸?
所以,此刻的她看上去很淡定。
周秦榆开口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周元玉”的时候,她很淡定。
周秦榆又学关云长又学秦叔宝唱戏“我本唐朝一名将,不知何事打汉朝”的时候,她很淡定。
身边空位忽然坐下来一个人,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还是很淡定。
“青青,你来得真早。”
薛青青一惊,把被台上的周秦榆勾夺走的魂魄都收了回来,侧头一看,竟然正是送她票的那位客人。
客人姓张,是个七十多的老太太,看上去却才像是五十多,刚认识的时候只当是个北京有钱人,常常见到她在场下眉头也不皱一下地举着牌竞价,逐渐接触下来才知道张老太太原来还是个搞曲艺的。
正所谓天下曲艺不分家,所以发生一点联姻,外甥女的表哥的堂姐夫在元禄社也就不足为奇。
不早不早,这都倒二压轴了,您才是姗姗来迟。
薛青青笑着向老太太问候:“您也来了。”
“这不这场有元玉的唱吗,年轻这辈里我就喜欢听他的,所以来捧个场。我看你也挺喜欢,瞧得这么入神,看来我这票是真送对了。”
张老太太这么真诚地一夸周秦榆,薛青青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一种自己家孩子被夸了的骄傲感,忍不住露出真面目:
“您捧了,他也就基本功不错,嘴里干净,学得比别人像,包袱利落响亮,唱得也好一些,其他的也没有什么。”
“呦,说学逗唱都好,还想要什么?”
老太太呦了一声,带着老北京话那种特有的调侃意味,原本看着台上的脸慢慢转过来,看了薛青青一眼,充满一种小姑娘我可算看透你了哦的心知肚明。
薛青青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一种不小心被看透了的感觉,乖巧的笑容僵了一下,连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
“我的意思是,我跟您一样,也挺看好他,要是再好好历练两年,还是能成个角的,您说呢?”
“成个角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
老太太终于把那道眼神从她脸上挪开,语气略带感慨,随后语气忽然一变,说出的话来让薛青青是万分的措手不及:
“我瞧你是真喜欢这孩子,要不,待会儿我带你上后台认识认识他去?”
那一瞬间,薛青青当真有一种当场跪下认张老太太为干奶奶的冲动。
“您……您说什么?”
“看来是被我说到心坎里了,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张老太太哈哈一笑,说罢就听到台上周秦榆和他的捧哏鞠躬下台,立马伸手拉住了薛青青的手,精神矍铄地站起来就走。
“走吧,人家下台了,再愣着我总不能带你去人人家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