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若瑶被男孩子这么说自己的时候,第一反应并不是生气,而可能是气过了头,只剩下满头黑人问号。
What?
说自己脑子不行?
他……他也承认不是那么好啦,但也还不至于不行的地步吧?
真是太伤人了!
梅若瑶脆弱心灵如果说刚才还只是裂开了一条缝,现在就彻底碎成了一片一片,这种挫败感,他这辈子也就在他家鹿鹿身上尝到过,这孩子……厉害啊!
能把梅若瑶说成这样的,周秦榆也有了点兴趣,从他们的对话中又听出梅若瑶似乎是对这孩子有着极大的特殊宽容,梅三爷为人一向自负,能让他青眼相待的,而且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肯定是有着什么过人之处。
他可得瞧瞧啊。
于是就在梅三爷思索人生的沉默时刻,周秦榆在边上就开了口,朝仍旧固执地跪在地上的孩子道:
“我说你还是先起来。”
孩子瞬间一改态度,对待周秦榆的时候那叫一个毕恭毕敬:
“您愿意收我为徒了吗?”
周秦榆生怕孩子误会,毕竟这孩子太会自说自话了,赶紧否认:
“我可没这么说。”
“那我就不起来。”
男孩子鼓起了口气,还傲娇地把头扭到了一边,至于梅若瑶早就因为自己受到如此极端的不公正待遇而不想说话了,薛青青反正是本着一心看好戏的态度坐着,慷慨地把时间空间都留给周秦榆和这个孩子。
“想做我徒弟?那你至少得先告诉我凭什么要收你吧?我可没有收徒的先例,你说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我破了这个例?”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孩子就完美地证明了这句俗话,黑溜溜的眼睛骨溜溜地转,一点都不怯信心满满地说出来:
“我会唱戏。”这还不够,细想后还得补充一下,“我戏唱得可好啦!”
话讲到这里梅若瑶在边上听着总算叹了一口大气,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觉得这孩子口气太大了,还是觉得这孩子说的是真的,而他跟他没师徒缘分,很是失望。反正不管怎么着,日益成熟的他总算是强忍住说话的欲望。
周秦榆朝他挑挑眉:
“孩子,大话可不是随口说说的,你还是先说你会唱的是什么戏吧。”
可惜男孩就是不懂什么是收敛,得意得要命:
“只要现在外头还在唱的,我都会,外头没在唱的,我也会。要非要我挑一个擅长的戏的话……昆曲!”
周秦榆都被他给气笑了,自己还没见过这么狂的小孩儿,当年自己刚认识梅若瑶的时候觉得他也挺狂的,现在一对比之下,当年的梅若瑶和这孩子相比之下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可梅若瑶尚且还有狂的资本,这来路不明的孩子又到底是凭什么呢?
“戏曲文化博大精深,以京剧、越剧、黄梅戏、评剧、豫剧五大戏曲剧种为核心,还有你说你擅长的昆曲、川剧、河北梆子等等,少说有三百六十多种,剧目数以万计,这天底下怕是能把这些戏说出个一百种的都没有,你敢说你都会?”
男孩总算吃了个瘪,咬咬嘴唇道:“三百六十多种……那我不会那么多,但是你刚刚说的那些,五大戏曲,昆曲梆子什么的我都会。我……我都会好多出呢!”
“那也不得了啊。”周秦榆笑笑,顺着他说,“尤其你还最擅长昆曲,百戏之祖,要不然我先考考你?”
一听要考自己,男孩不仅不怕,反而倒是更来了劲头,昂着脖子信心十足道:
“你考吧!你说得出来的我一定会!”
周秦榆挑挑眉,下意识地看了薛青青一眼,薛青青同样也很惊讶,一是惊讶这孩子的狂放,二是惊讶如果这孩子真如他自卖自夸的那样,那可得是多厉害的一个神童啊?
“好,我先考你一出简单的,《思凡》,你总会吧?”
“当然!”
男孩骄傲地抬头,《思凡》嘛,《孽海记》中一折,昆曲里尤其著名的一出折子戏,讲的是小尼姑色空,年幼时多病,被父母送入仙桃庵寄活。色空不耐拜佛念经的寂寞生涯,私自逃出尼庵的故事。
这折戏,他会说话的时候就会唱了。
男孩从容不迫,反倒是薛青青替他吸了口凉气,周秦榆说简单,恐怕是指普及程度,要从表演来说则是真不简单。这折戏前半剧以唱腔细腻为主,后半剧则着重身段功夫,纵使不需要他表现身段,光是这“堪当中国第一流作品之称而无愧色”的文辞怕是就已经足够难了。
戏曲界俗语“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黄毛孩子,真行吗?
薛青青不禁担忧,梅若瑶还在一本正经地看好戏,周秦榆顺便提醒了男孩一下:
“要不你还是先起来?”
男孩又露出跟刚才一样的亮晶晶的眼神:“您肯收我为徒了?”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你要是觉得跪着也能唱的话那就跪着吧。”
男孩子瞬间就又转换成失落的表情,自行考虑了一下,还是选择先站起来。至少得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未来的师父嘛,等表现完真正的技术,不愁师父不收他。
麻利地咕噜一下从地上爬起来,虽然年轻,但是跪得久了还是腿麻,活动了一下双腿才说:“那我就开始了。”
周秦榆点头:“开始吧。”
“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南无阿弥陀佛!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出家,终日烧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不凄凉人也。”
先是一段念白,随后才是最有普及性的高潮部分,曲牌叫做《山坡羊》的唱词。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
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之后又是一段念白,然而基本听完上面这一段男孩的基本功大家也就心里有了数,周秦榆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凝重了起来,梅若瑶的表情也肉眼可见地好整以暇了起来。
真不愧是他看中想要收做徒弟的人,真是个宝藏男孩啊!
那天自己考了他一段《游园惊梦》,已经被震撼到了,没想到他《思凡》唱得更好,这小腔调,小韵味,五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且看态度强硬不收徒弟的大师兄在听完之后是不是要打脸吧!
专业的都已经这么动心,更别说薛青青这非专业没见过世面的,真恨不得立刻答应把孩子收下来,这样自己就是他的师娘了!要不是现在还当着人家的面,她可能早就已经拉着周秦榆疯狂劝谏。
三个大人各怀心思,单纯的孩子一心一意地快唱到尾声: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好了,被我逃下山来了!
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薛青青特别想鼓掌,可是看到周秦榆和梅若瑶两个男人一点没动静,还是生生把鼓掌的冲动给压制住了。
不行,现在作为元禄社大师兄的亲媳妇儿,她……要克制。
毕竟作为大师兄的周秦榆就一向很克制,哪怕梅若瑶早已经看穿他此时心中的震撼,但是他就是不能轻易地被打脸。
说实在的,这孩子,挺不错的,但是,想让自己破格收徒弟,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唱的倒是不错,但是也是你自己说会唱很多出,光这一折可是不行,你还会别的行当吗?”
“会啊,生旦净末丑,我都行!”
口气依旧很大,不过周秦榆也已经习惯了,少年人难免如此,更何况他也有点真才实学,无可厚非吧。
“那接下去,你挑一出自己擅长的戏唱。”
男孩想也没想就说:
“没什么特别擅长的,因为我都擅长。不过既然《思凡》都唱了,那现在就再唱个《夜奔》吧。”末了居然还主动为自己增加难度,“我去台上唱!加上身段!”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下倒是齐了。
《夜奔》的故事背景不用介绍,取自《水浒传》,讲的是林冲受到高俅迫害后,亡命水泊梁山途中的经历,是一出昆曲传统武生戏,《宝剑记》传奇中的一折。
重点是《夜奔》既然能和《思凡》同名,必然也有着极大的难度,同样也是既讲究唱工又讲究做工。身段极其繁复,整出戏都是边舞边唱,几乎每个字都有身段,一招一式都不得含糊,还得满宫满调地唱昆腔。
也不知道这孩子是唱红眼了还是真的对自己的做工也信心十足,竟然会主动提出加上身段。只不过有了前车之鉴,大家都已经不敢轻视他。更何况看他翻身上舞台的样子,嗯,似乎的确是有点武生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