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动的指尖骤然停了下来,贺子谦抓住了险些落在桌上的那只笔,略挑了挑眉,“听起来,原先生似乎并不意外,温言告诉你的?”
“不是,我猜的。”原亦安望着酒杯中的红色液体,眼神有些飘忽,是啊,他猜的,飞机上的心理医生、原媛,若不是问过他们,他怕是要被那个小骗子骗一辈子。
“那原先生的心思还真是玲珑剔透,就是……”
“你,”原亦安犹疑着打断他,“你做她的心理医生,有多久了?”
听到这个问题,贺子谦也难得地收起了他的嬉皮笑脸,他看着手边那本厚厚的笔记,悄无声息地翻到第一页,看着刚毕业的自己写下的关于温言的第一份诊断,思绪也被拉回了六年前的那个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天。
“贺医生。”诊所里的小护士敲开了他的门后,一脸纠结地看着他,似乎是遇上了什么处理不了的难题,眼神在他和门外的不知什么人之间游移着。
“怎么了,预约了今天下午的那位小姐到了吗?”
护士小姐依旧是一脸便秘的表情,“到了是到了,不过,”她索性直接拉开了门,让他能清楚看到门外的场景,“您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温言,一个站在门后的,表情淡漠的小姑娘。她穿着干净的A大附中的高中部校服,背着一个大大的黑色书包,身体很瘦弱,好像随时都能被那个大书包压倒一般。但是,这些好像又只是表象,因为她的眼神,坚定又冷漠,如一潭古井,让人看不到底。
“你是,温言?”他非常不确定地问,实在是,预约书上写的明明是20岁啊,这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吧。
女孩点了点头,没在意他和那位护士小姐的目光,径自走到了他办公室的椅子边,放下书包坐了上去,然后还颇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觉得,她当时想说的是:难道不该开始咨询了吗?
“你先下去吧。”他朝护士摆了摆手,示意她先离开。
他还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温言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医生,我觉得我,不太正常。”
其实那天的咨询效果并不怎么好,温言不信任他,和他说的很少,后面断断续续用了一年时间,他才知道了关于温言的一切。至于治疗效果,他苦笑了一下,居然最后还是要借助外力。
“贺医生?”原亦安久久没有听到回答,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咳,”贺子谦轻咳一声回神,“大概有六年了。”
六年,那时,她才十三岁,十三岁的孩子,一个人去看心理医生吗?
贺子谦并不知原亦安此刻的心情,自顾自地在那边继续说着,“你可能想象不到,一个13岁的孩子,因为怕我不接诊,一个人谎报了年龄来看心理医生,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医生,我觉得我,不太正常。”
“大概你也看出来了,温言她,缺乏最基本的共情能力,很多时候,她并不能理解常人的感情,因为,没有人教过她。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说实话,一般像她这样的孩子,都会有很严重的反社会倾向,尤其是智商极高的那部分,对社会的危害有时会更大。她能长成现在这样,不仅没反社会,说不定未来还会成为国家栋梁,很不容易。”
“关于她家里的事,你知道吗?”
原亦安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才不至于让人察觉出他的失态,“知道一点。”
“嗯,那你大概就能理解了,人家都说自学成才,到了她这里,”贺子谦苦笑了一声,“就是自学成人了。”
原亦安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双手揪了起来,就这样放在手心中反复揉捏,然后又被扔到地上被千人踩万人踏,自学成人四个字就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在他的心口上。
他的左手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杯子,再开口时,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喑哑,“你跟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呢?”贺子谦无力地把笔记本合上,“你应该明白,我找上你,是因为只有你能帮她。”
“你怎么就能确定……”
“我确定,”贺子谦打断他,“因为这么多年来,她主动和我提起的第一个人,是你。”
电视的声音早就成为了今晚的背景音,原亦安也没有心思再去在意画面里究竟涉及到了哪一国的政治和经济问题,他的声音慢慢变得冷静,“所以,你要我怎么做?”
“出于心理医生的原则,很多事我不能告诉你,包括温言家里的具体情况和她的成长经历,”原亦安听了这话差点没忍住把手机扔出去,那你还tmd在这和他商量什么?“那些事,”贺子谦顿了一下,“要等她自己想开了,亲口告诉你,我只能和你简单说一下她的心理状况和我的治疗方案。”
……
那晚,原先生不出意外地再次失眠了,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贺子谦的那些话。
“原先生还记得第一次喊她阿言的那次吗?原先生大概不知道,在a市,这是只有最亲近的家里人才能叫的小名,在这之前,并没有人这么叫过她,我不知道,她对一个称呼的反应会这么大。那晚回去以后,她告诉我,说她吃了药,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过我给她开的药了,那次大概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总之,还是请原先生以后小心一些吧,很多时候,温言是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情的,只能靠你自己去体会。”
“温言不能一辈子只和你一个人在一起,原先生可以试着先带她同你熟识的人多相处,从你开始的话,她接受的程度大约会高一些。”
……
直到天光慢慢大亮,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彻夜未眠。
“我今天大约会晚半个小时到公司,各部门的季度总结等我到了再开始。”给张行发完信息后,原亦安只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了门。
到了s大实验楼下后,他先给乔清和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才不受阻拦地进了大门。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这座s大最现代化的实验楼,是原氏地产捐的,因着这层关系,原亦安才能在戒备森严的大楼里随意进出。
此时不过才八点一刻,化学实验室里已经有五六个人了,前排靠窗的位置,是温言。
原亦安在门前透过玻璃注视她良久,她穿着白色的实验服,扎着低马尾,眼底有不甚明显的一片青灰,似乎刚解决了一道难题,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大抵是他站在门口的时间太长了,屋内终于有人发现了他,温言身后的一个男生低声喊了她一声,然后指了指门外。
见她发觉,他冲着他笑了笑,挥了挥手示意她出来一下。
“小叔叔,你怎么来了?”温言出来后轻轻地带上了实验室的门,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阿言哪里不正常了,他的阿言,明明特别好。
“小迷糊,自己手机丢了一天了都不知道吗?”他将手机递给她,笑着揉了揉温言的头发,掩饰掉了方才一闪而过的忧郁。
温言显然并没有发现手机丢了,现下只不知所措地摸了摸鼻子,“我平时不太用,一时也没发现。”
原亦安看她这副小女生的样子只觉心下一软,一时没忍住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哪天别把自己也丢了。”
“不,不会的。”温言握着手机的那只手缓缓收紧,她感觉,手心好像有些湿润。
“快回去吧,我先回公司了,晚上下班去接你。”
“嗯,小叔叔再见。”
温言回去后刚坐下没多久,手机就震动了一下,屏幕上显示,信息来自小叔叔:“以防你再丢手机而不自知,以及背着我熬夜熬出黑眼圈,以后每晚睡前都要通知我,记住了吗?”
这个,还真是,温言看着屏幕上短短的一行字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还是敲下了“记住了”三个字回了过去。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今天的天气一定很好吧,不然她怎么会觉得,心里这么暖呢?
原亦安到公司的时候,张行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做好了会议准备,虽然方才见了温言一面,他的心情已经有所好转,但一夜未眠彰显在脸色上还是挺吓人的。“老板,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张行犹豫着问他。
“不用,先给我泡杯咖啡吧,等午休的时候补补眠就好了。”张行看着自家老板揉着眉心进了会议室,不禁被感动得要命,这,就是他们刮风下雨、天崩地裂、病痛难忍也会以公事为重的老板!
年底总是公司最忙的时候,项目收尾、账目总结、年会筹办……原氏地产的员工最近几乎都是连轴转的。季度总结会议只开了两个小时,原亦安只留下了北城项目组和k市度假村项目组,其余的人便早早打发他们去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