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动那天是在一个雪夜。
今年冬天似乎特别冷，这座小城原本几年都看不到一场雪，这一年却隔三差五便下个几场。
那天傍晚沈轻岚胃口出奇地好，晚膳时先是吃了一碗酸笋鸡汤面，又吃了几盘子点心，临睡前又觉得饿，叫绣云煮了肉馅儿的汤圆来。
睡到半夜时，迷迷糊糊只觉得身下一热，她惊醒过来一摸，摸到一大片湿，吓得立刻坐起来喊人。
因为快到日子，几个人都提前有准备，雀儿赶紧出去喊之前说好的稳婆，绣云到厨下烧了热水，备好剪刀毛巾。
沈轻岚躺在床上，只觉得痛楚如浪般袭来，她死死抓着床柱子，汗水将头发都打湿透了。
几个稳婆围在身旁忙碌，她几近昏厥之时，隐隐约约听到在说“这不太对啊”“怕是有些问题”。
沈轻岚心头明镜一样。
之前秋梦寒便说过，她之前喝的那碗绝育汤，虽不曾真的绝育，但对她的身体却有极大损伤。
后来看了几个大夫，也说这胎也许会有些凶险。
但她仍是稳稳当当把孩子怀了下来，心头便多了几分侥幸，也许这孩子真就福大命大，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等待出生。
但在这样的时刻，她却不太确定了。
已经痛了那么久，一盆一盆的血水泼出去，为何这孩子仍是没有一点要出来的动静？
“绣云，绣云……”
沈轻岚还有一丝清明，气息微弱地唤着自家丫头：“你先别哭，上次不是说城西有个厉害的妇科圣手……叫雀儿去请了来……”
一旁的稳婆还有些不高兴：“夫人怕是不知，城西那位妇科圣手是个男的，如今生孩子的紧要关头，怎么能让一个男子瞧见？”
沈轻岚没力气跟她争吵，幸好绣云雀儿对她从来都是言听计从，闻言也不理那稳婆，忙忙地请人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人来来去去，争吵声哭声乱做一团，她只觉得疲累，却还是硬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不让自己昏过去。
昏过去，孩子便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绣云抹着眼泪端过一碗药来，要按大夫的吩咐给自家主子灌下去，过来才看到沈轻岚已没有血色的唇正一张一翕，像是在说什么。
她赶紧蹲下去听，才听见沈轻岚嘴里轻轻唤着的，正是“萧轶”二字。
绣云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喂完药，她三两步跑到帘外，低声问雀儿：“去通知钺王殿下了吗？怎么还没来？”
原本沈轻岚是死活不让她们跟萧轶接触的，但如今情况凶险，绣云便自己做主让雀儿去对面喊人。
雀儿摇头：“殿下不在，我去了好几趟了。”
绣云又气又急地跺脚：“平常一天恨不得来八次，如今真有事了，倒寻不着他了！这大半夜的他能去哪儿！”
想到沈轻岚平时装着坚强，意识模糊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叫了钺王殿下的名字，绣云就心疼得要命。
“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
话音刚落，便看见雀儿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身后。
“殿下！”
萧轶沉着脸快步过来。
“阿岚怎么样了？”他脚步不停地往里走：“半月前本王便派人回永京，召了京中所有御医前来，偏偏这两天大雪封山，马队迷了路。”
他心中焦急，一接到飞鸽传书，便立刻带人出去搜寻，直到现在才将人全部带回。
幸好，还来得及。
一群御医和专事宫中妃嫔生产的女医刚从雪地里过来，连口热水都没敢喝，立刻接手了那几名稳婆和大夫的工作。
一名御医还在说话：“殿下请在外面稍待片刻，臣们定竭尽全力保王妃娘娘和小世子母子平安……”
萧轶根本没理他，一掀帘子便进去了。
屋内浓重的血腥气，连炉子上煎着的药味都盖不住。
沈轻岚脸色苍白如纸，身上汗水连被子都浸透了。
萧轶只觉得心脏都在抖。
他握住面前女子露在被子外的手，像握住一块冰凉的瓷器：“阿岚？”
沈轻岚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萧轶？”她声音像从云端飘下来般渺茫：“我又在做梦了？”
“不是做梦，”萧轶将她指尖放在唇边轻吻：“我就在你身边，你别怕，这里有全大齐最好的御医，待孩子生下来，一切都好了……”
沈轻岚却像根本听不见他的话，只喃喃开口：“萧轶……我好痛……”
萧轶眼前一热：“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这般痛了，好不好？你不要睡，睁开眼睛看着我，好吗？”
沈轻岚目光移向他，眼神却没有焦点：“嗯。”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乖巧过。
萧轶却更加心慌，这样陌生的沈轻岚，看起来就像……就像马上要离开，而自己再也留不住一般。
“阿岚，你不要睡，”他嘶哑着声音：“求求你，你不是恨我吗？打起精神来，骂我也行，打我也行，只求你再坚持一下……”
沈轻岚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萧轶凤眸中已经有泪。
沈轻岚轻轻伸出手，指尖蘸了那滴泪，眼神有些怔忪。
良久，才突然轻轻一笑。
“我不过想好好休息一下，好攒足力气继续生孩子……”她吃力地笑着：“你干嘛哭得像我要死了一样……”
笑着笑着，她自己眼泪却也下来了。
“傻子……”
沈轻岚生了一天一夜，终于产下一个孱弱的女婴。
此时雪已初晴。
她足足睡了三天，才渐渐清醒过来。
醒来的时候正是夜晚，床边仙鹤形烛台上，一点烛火正摇曳生光。
那男人侧对着她，正低头看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团子，原本冷峻的面容蒙了一层光晕，看起来平白温柔了几分。
听到床上的动静，萧轶转过身来。
“醒了？”他声音轻柔，怕惊了怀中睡着的宝贝，又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沈轻岚点点头。
“我饿了，萧轶。”她声音娇软，像从前那样唤他。
萧轶墨眸中闪过一丝惊喜。
“绣云几个一直备着饭菜，我马上叫她们送进来可好？”他将孩子轻轻放在小床上，又从旁边炉子上煨着的陶罐中舀了一碗什么出来：“你久未进食，先喝点汤。”
高大男人坐在床边，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喂她，沈轻岚喝了几口，尝出一股熟悉的味道来。
这几日昏昏沉沉中，她像走在一个永无止境的黑色走廊里，两旁是熟悉却久违的景色，高耸入云的水泥森林，节次鳞比的喧闹街道，是那些早已忘却的前尘幻梦，她无数次想推开门走出去，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但总有一个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呢喃，一双手轻轻托住她，将温热的汤水送进她口中。
她想推开，却又不舍。
“孩子像我吗？”沈轻岚问。
萧轶唇边勾起一抹微笑来：“都说更像我一些。”
他顿了顿：“一天哭八回，这点倒是像她娘亲。”
话音刚落，对面的小人儿便咿咿呀呀的哭起来，仿佛是印证了她爹的话一般。
守在门后的绣云忙走进来，抱起孩子道：“奴婢带她找奶娘去。”
声音有些哽咽。
几个丫头都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知道两人正在说话，也不敢进来打扰。
沈轻岚叹了口气：“你们都辛苦了。”
绣云摇摇头，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昨日梦寒来信，她要回北狄去了，”萧轶继续喂她喝汤，一边低声道：“北狄接连两次大败，国中已大伤元气，北狄王前几日病逝，大王子和二王子为继位大打出手，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沈轻岚稍一思索便明白了：“梦寒回北狄？是穆鲁带着她回去的吗？你们……想支持穆鲁回去争王位？”
萧轶叹息着摇头：“当初我怎么会以为可以瞒过你？”
“少辛已经带兵护送穆鲁王子回国，待夺下王位，梦寒便是北狄王后，穆鲁王子已立下血誓，他若在位一天，便将奉大齐为主，北狄为臣，从此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两国之间再不生战乱。”
沈轻岚想了想：“那雀儿岂不是要当公主了？”
“穆鲁曾来接她，但她不愿回去，说要留在你身边。”
“这傻孩子，”沈轻岚哭笑不得：“罢了，等我有了精神，再慢慢劝她吧。”
两人轻声慢语，已将一小碗汤喂了下去，萧轶放下碗，伸手握住沈轻岚露在被子外的手。
沈轻岚静了一静，慢慢将头靠在男人宽厚的胸前。
“阿岚，我知错了，”萧轶轻吻着她额发，声音低沉：“往后我再不瞒着你做任何决定。”
沈轻岚“嗯”了一声：“好。”
既然已决定原谅，就不用再矫情了。
“咱们有一个女儿就够了，你也别再这样吓我。”
“嗯。”
生孩子太过凶险，她也不想再来第二遍。
“我已写信告诉母妃，她让我赶紧带着你和孩子回去。”
怀中人身子一僵。
萧轶连忙保证：“母妃也已经知错了，推秋定北下水的凶手是绮妃的宫女，如今凶手也已伏法，母妃她愧疚不已，还说要亲自向你道歉……”
“我不回去。”
“好好好，那就不回去，也让她老人家好好反省反省。”男人改口速度之快，让人觉得“有了媳妇忘了娘”果真是句诚实的俗语。
“萧轶，我累了。”
“那阿岚好好休息……”
“你去带孩子。”
“孩子睡了，我能不能也陪你一起睡会儿……”
“不行。”
“阿岚……”
烛火燃尽，却并没有人多事来添，屋外落雪的沙沙声又起，只听得夜色中两人喁喁私语声越来越轻，最终只剩下一片温煦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