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死亡还有二十分钟,唐纳德·巴宾格尔正撕着他的芝士三明治喂鸽子。
天气阴冷,鸽子在享用那些面包屑时,似乎也很感激他的关照。它急切地啄食着面包,对芝士和酸黄瓜视若无睹。巴宾格尔坐在通往舞台的台阶上,用大衣紧紧地裹着自己。这个舞台坐落在图书馆旁的公园里,是附近少年们夜晚厮混之地。舞台围栏锈迹斑斑,坑坑洼洼的地板上遍布早已被踩得发黑的口香糖残骸。好在这里还有个四处开裂的破屋顶,能勉强遮挡绵绵不绝的细雨。
距离死亡还有十分钟,唐纳德·巴宾格尔把剩下的三明治塞进嘴里,对鸽子抱歉地笑了笑,随后站起身来。他准备绕着小公园漫步一圈,然后回办公室去。哪怕外面天气不怎么好,他也喜欢午休时出来透透气。巴宾格尔认为,呼吸点新鲜空气是个很好的主意。
鉴于他即将遭遇的死法,那主意就有些讽刺了。
巴宾格尔缓步走在小公园里,心思已经回到下午必须整理好的电子表格上了。他碰见一位推童车的年轻妇人,对她点头致以无声的问候。他又邂逅一位身穿红色雨衣正在遛狗的女性,便对她微笑了一下。他看见被风吹成团塞在花坛低矮金属栏杆脚下的垃圾,痛心地摇了摇头。他再次为那座新购物中心的兴建疑惑不已,不知道开发商究竟是怎么获得许可的,毕竟它那灰色的水泥和玻璃的投影径直覆盖到了公园尽头。他的同事曼蒂可能现在还在完美汉堡店排队等她的午餐。那多浪费时间啊,为何不自己带三明治来呢……
如果巴宾格尔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五分钟,他可能就不会计较曼蒂浪费的时间了。
剩下的五分钟里,他花了大部分时间走完剩下的路程。最后三十秒,他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午休快结束了,于是转身走向舞台。刚才那位带孩子的母亲已经走到公园另一头。牵狗散步的女性也不见了踪影。
巴宾格尔决定不再沿小径绕行,而是直接横穿公园。该回公司埋头处理账目了。没错,这是个明智的决定。
就是这个决定害死了他。
唐纳德·巴宾格尔快要走到舞台边时,突然胸口一紧,呼吸变得十分困难。他眼前一片模糊,顿觉天旋地转。他眨眨眼,又摇摇头,想让视线恢复正常,可周围的世界全都变成了灰色,连天空也黯淡下来。
他的呼吸变成凌乱的喘息,胸口越绷越紧。脚下shi润的草地化为干燥的灰土,购物中心消失了,舞台不见了,所有东西都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竟是……
“哦我的——”巴宾格尔张嘴说道。
可他口中没能吐出只言片语。
他没有用来说话的气息。
巴宾格尔跪倒在地,双手撕.扯着灼痛的喉咙。他的舌.头泛起白沫,仿佛唾液在沸腾;他的双眼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巴宾格尔感到全身肿.胀发飘。他仰天倒下,不住地颤抖抽搐。他感到寒彻骨髓。
突然,他不再动弹。小雨落在他脸上,淌进直勾勾地瞪着、了无生气的眼里,不一会儿又漫出来,像泪水般缓缓滑下面庞。
“当然,我们需要做一次尸检。”病理学家说。
巡佐点点头。他等摄像师完成工作后,示意等候在旁的救护人员上前。
“把他带走吧,这可怜的家伙。”他转向病理学家,“你怎么看?”
温特伯恩医生耸了耸肩。他跟警方合作二十多年,早已学会凡事不能随便表态,但也知道,有些时候快速诊断,对案件侦破能起到关键作用。“很可能是心脏衰竭。排除已经身亡这个事实,他看起来健康得很。只是世事无常,看上去年轻力壮并不意味着……”他叹了口气,“总之世界上并不存在公平。”
里克曼巡佐压下笑意,“感谢您的评点。”
“我指的是这类祸福难测的事。”
“我知道。”
两人神情肃穆地看着救护人员为担架车上的尸体盖上黑色塑料布。
“嗯,八成是心脏衰竭。”温特伯恩断言,“不过有一点很奇怪——他的皮肤颜色,还有舌.头状态……”他吞吞.吐.吐地说,“这些都符合窒息症状,就好像他是被掐死的。”
“他死的时候是一个人。”里克曼平淡地说,“那个带孩子的女人在公园门边看见他出事的,说他突然捂着脸跪倒在地。她当时刚把孩子从童车里抱出来,无法丢下孩子不管跑过去救人。于是,她一直在原地呼救,直到有人发现异常。”
救护车汇入车流。一小群人站在警戒线外围观。一个地方报纸的记者挥舞着手上的速记本,想引起巡佐注意。
“尸检有消息了告诉我。”警官说,“眼下我们先假定这是自然死亡,暂无可疑情况。你同意吗?”
“可以,可以。”温特伯恩赞同道,“那边楼上有家很小的意大利餐馆,你知道吗?”他指着高耸得充满压迫感的购物中心的弧形玻璃外墙说。
“你觉得那里可能有其他目击者?”
“我在想我还没吃午饭呢。”温特伯恩纠正道,“晚点联系你。”
那个太空人出现时,曼蒂已经在完美汉堡店排了十分钟队。
这里不止卖汉堡。她通常会点一份金枪鱼沙拉,这比汉堡要健康一些,然后再来点薯条。可今天又阴又冷,她不太想吃沙拉。所以当太空人出现时,她正忙着研究菜单牌。
上一刻他还不在那里,下一刻却突然现身。可能是因为她眨了眨眼睛。那人一定是从洗手间或其他什么地方开门出来的。奇怪的是,她竟没有注意到这么一个人。毕竟一个身穿臃肿太空服、头戴圆形大头盔的人,绝不可能凭空出现。
他站在原处怔怔地盯着曼蒂。至少她是这么觉得的。因为那人的头盔上镀了金色涂层,曼蒂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上面映出的排队人群,而此时正有越来越多人转过来看他。
身穿太空服的宇航员笨拙地动了起来。他动作僵硬地走向曼蒂,像企鹅一样左摇右摆——他的双腿似乎无法正常弯曲,以至于动作极其不协调。
他越走越近,曼蒂几乎一伸手就能碰到他,此时太空人停了下来,他身后的地板上多出了一道细碎灰尘。曼蒂还发现,他巨大的靴子上也沾满了同样的灰尘。那道痕迹在菜单牌旁边戛然而止,仿佛他真是片刻之前从天而降出现在此地的。
“肯定是来打广告的。”曼蒂身后有人说。
“对,来推销的。”另一个男人附和道,“他马上要说自己刚吃到全太阳系最好吃的比萨,或别的什么东西了。”
此时队列已不成形状,所有人都围在太空人周围。人们甚至从别的快餐店跑过来看热闹,楼上商店里的人也跑到走廊上向下张望,笑着对太空人指指点点。如今广告噱头如此之多,这个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太空人抬起双手,笨拙地摆弄着连接太空服和头盔的搭扣。
“我猜他穿那一身肯定热坏了。”
“他到底是推销什么的?你觉得会是新上映的电影吗?”
随着空气泄压的声音,搭扣松开了。宇航员把头盔往旁边一转,随后取了下来。
在头盔下面,那人还戴了顶类似巴拉克拉法帽[。 一种遮住头部和大部分脸部、只露出双眼(有的也露出鼻子)的帽子。
]的白色兜帽,那上面还有个头戴式耳机一样的东西,听筒与麦克风一应俱全。他抱着大头盔的样子看上去更加笨拙了,于是,曼蒂本能地伸手拿过了他的头盔。
“谢谢,女士。”那人声音低沉,操着一口美国口音。曼蒂还看见他肩膀上印着小小的美国国旗,她猜测国旗下那几个字应该是他的名字——加勒特。
空出双手后,宇航员摘掉兜帽,露出一头深色短发。他看上去三十来岁,宽厚的鼻梁上是两道几乎连在一起的粗眉。他把耳机从兜帽上拆下来,懊恼地凝视着。
“你们有谁能给我手机用用吗?”
曼蒂身后的男人笑了起来,“我倒是有个移动电话可以借给你。”[。 此处突出了英美两国的语言差异,以及两国人民在这一方面的互相嘲讽。宇航员说的是给(loan)手机(cell phone),围观者回答的是借(borrow)移动电话(mobile)。
]
“这儿可不是堪萨斯!”另一个人喊道。
“嗯,我猜也是。”宇航员加勒特轻笑一下,但曼蒂还是从他的灰色眼眸里看到了满满的担忧。宇航员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接下那人递来的电话。
他看了看手机上小巧的按钮,又看了看自己戴着手套的粗笨手指。
“我帮你拨号吧?”曼蒂问道。她把头盔交给另一个女人,随后拿起电话。她按照宇航员的指示输入号码。那串号码以001开头——那不就是美国的国际长话区号吗?曼蒂十分庆幸这通电话不会算到她的账单上。
“正在接通。”她把电话递了回去。
一只戴着手套的大手将电话彻底裹住。加勒特把电话举到耳边。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他说话,想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促销。
在安静的购物中心,在完美汉堡店门前,加勒特的声音清晰可闻:
“休斯敦——”他说,“我们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