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个了吗?”拉菲尔蒂问道,“右边五十码[。 1码=0.9144米
]开外的地方,有东西晃了一下。”
“老大,我也看见了。”简克斯对格里芬说,“看上去像个小女孩。她从那些房子里穿过去了。”
“她看上去不像是孤身一人。”拉菲尔蒂说。
“那你看到第二个人了吗?”格里芬问。
“没有。”拉菲尔提说,“这就是最奇怪的一点。”
格里芬点了点头。他在悍马主控面板自带的电脑上察看了一下战术记录。根据守望者的报告,附近正有一群抗议者在活动。
但是拉菲尔蒂的表情依然很不对劲儿。
“老大,我确实看到了那个小女孩。”拉菲尔蒂说,“只是在她离开之后,我才猛然发现,她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追!”格里芬命令道。
巴克尔猛踩一脚刹车,小队成员跳下了车,安全锁咔一声锁住了。士兵们就像游移于沉沉暮色之间的暗影,穿梭在废弃的车辆之间。格里芬猛地跨步向前。他看到半个鸡蛋沙拉三明治从塑料盒里漏出来,掉在人行道上。格里芬举起手,快速下达了一系列动作指令。士兵们立刻四散开来。巴克尔沿着一条房屋间的小巷走了进去,肩上扛着MP5冲锋枪。
格里芬就跟在他后面,心想,他们莫非真的撞上了这样的大运?
阿丽莎的体力不错,没有掉队的迹象。她和玛莎手拉着手,穿过一个由私人仓库合围起来的水泥院子,然后又跑过一片隐藏在三个公寓街区之间的公共草坪。那里,无人打理的荒草疯狂地生长,簇拥着一架秋千和一只小型旋转木马。
玛莎的心一阵狂跳。身为博士的旅行搭档,她也算是常常经历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但现在的状况却截然不同。眼前的危机真实得令人战栗。身边没有了博士,此刻便不再有人为她加油鼓劲、振奋士气,也不再有人时时为她解释身边的神秘现象。她感到恐惧。在她们身后,有许多持枪的男人正逐步逼近。
对于博士交代的这项任务,玛莎已经开始感到绝望。距离第零日已有两个星期,而她几乎还没开始工作。她甚至仍然滞留在伦敦南部。她确实试着接触过部分生还者了,但她的努力却是徒劳的——那些人的心里塞满了迫在眉睫的问题,比如寻找吃喝和睡觉的地方,根本没有余力关注她。玛莎几乎可以确定,至少有一批人曾向联合镇压军队告过密,出卖了她的行踪,希望借此求得他们的赦免。
走遍全球。告知天下真相。这是个荒谬的、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她只不过是一人之军罢了。她所具备的技能并不包括城市生存和隐蔽行踪。她确实在尽力学习了,但这无法阻止她犯一些低级错误。她迟早会做出什么足以害死自己的蠢事——比如,戴着耳环。闪亮的耳环。尽管那个小女孩看不到她本人,却能看到她的耳环。真是愚蠢,愚蠢至极。
玛莎的体能不错,但并不足以应付眼下东躲西藏的生活。她总在艰苦的地方勉强歇脚,睡得很不踏实,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感到极度疲劳。即便她能够入睡,也往往是在噩梦中辗转。噩梦中充斥着人脸金属球、法师的冷笑,还有博士失望的眼神。
她们跑进了一间公寓的门厅。玛莎拉着阿丽莎,按住她紧贴在墙上,然后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阿丽莎点了点头,双眼瞪大。
玛莎偷偷望向外面。在即将消逝的夕阳余晖里,公共草坪上空无一人。她听到一只饿狗不知在哪里哀号起来。几盏随意摆放、由自动感应器控制的路灯,已经亮起了昏黄的微光。
一个男人出现了,浑身黑衣,带着武器。他显然是一位镇压军特工。他缓步走到开阔的地方,然后停在了秋千架旁边。他端着自动武器扫了一圈,然后做了个手势。另外两个男人随即出现了,紧接着又来了第四个人。他们迅速呈扇形散开。最先出现的男人把脚蹬在秋千的轮胎座椅上,踩着它前后晃动,弄得铁链嘎吱作响。
玛莎知道她可以找到某个更加隐秘的地方躲好,然后让感官屏蔽器继续保护她。然而,她此时必须照顾好身边的小女孩。阿丽莎身上没有感官屏蔽器,更没有不惧枪弹的钢铁之躯。玛莎不能抛弃她。
何况,在某种程度上,阿丽莎已经被抛弃了,以最糟糕的方式。玛莎不知道阿丽莎独自一人等了她母亲多久。或许整整两个星期以来,这个小女孩都是独自一人在生活。
想到这里,滚烫的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玛莎深吸了一口气。她不会哭的。她绝对不能哭。
她不知自己是想为阿丽莎、为博士、为全世界而哭,还是为她自己的无用与软弱而哭。博士从一开始起就不该信任她。他为什么要把如此艰巨的重任托付给她呢?她几乎都要痛恨他了。
那位站在秋千旁的联合镇压军特工忽然转过身来,仿佛他察觉到了她的呼吸或是嗅到了她的泪水。他又做了个手势,指着她们藏身的方向。其余的男人在他身边收紧了阵型,然后所有人一起冲着这片公寓区跑了过来。现在,他们的队伍已经扩大到了六人之多。
“起来。”玛莎贴着阿丽莎的耳朵轻轻说。她们以最快的速度跑上一级水泥台阶,来到高楼的第一层。面前逼仄积灰的楼梯一直蜿蜒向上,但在她们左手边却有一道隐隐透出天光的拱门。那道门正通向上层花园。
玛莎紧紧抓住阿丽莎的手,领她一起穿过拱门,走进花园。阿丽莎脚下的运动鞋无声无息,但玛莎的鞋跟却踩出了清脆的响声。愚蠢,愚蠢至极!她停下脚步,脱掉鞋子,只穿着袜子和阿丽莎一起向隔壁街区狂奔。
她们跑不到目的地了。上层花园遍布凸起的花坛和滑板坡道,她们绝不可能在后面的男人追上来之前径直穿过花园。玛莎拉着阿丽莎,两人一起躲在了一排垃圾桶后面。
玛莎心想,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做的最多的事情,不就是躲躲藏藏吗?
那只哀号的狗离她们也很近。或许是嗅到了她们身上的气息,它叫得更加狂躁了。玛莎和阿丽莎一动不动地缩在那些臭气四溢的垃圾桶后面。
男人们现身了,在花园里呈扇形散开,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他们以手势进行交流,在一番点头摇头之后,开始分头寻找。
玛莎确信他们终会找到她,然后杀了她。更糟的是,这个小女孩仅仅只是偶然看见了玛莎的耳环,就被卷入了这一切,现在甚至会被连累而死。即使再多死一名成年女性和一个小女孩,那也不过是为过去两周里恶劣的死亡名单再添上一笔罢了。她们也会变成那无人问津的名单上毫无意义的两个名字。
玛莎深深吸了口气。令她惊讶的是,此时此刻,她的注意力竟然格外集中。她绝不允许这样的罪孽发生在自己眼前,因为博士对她怀抱信念。他相信她。
“你待在这里。”她对阿丽莎悄声道。
“你要去哪里?”阿丽莎惊恐地说。面前的女人是两周以来唯一一个注意到她的成年人,她绝不能就这样离开玛莎。
“我立刻回来,”玛莎继续耳语,“但我需要你待在这里躲好。你能做到吗?”
阿丽莎点了点头,然后说:“不要走。”
“你可以帮我照看好鞋子吗?”玛莎说,“还有耳环。”
阿丽莎再次点了点头。玛莎将她的鞋和耳环都交给了小女孩。阿丽莎将闪闪发亮的耳环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一定要待在这里。”玛莎坚定地重申。
她站起了身。那些联合镇压军的特工已经在花园各处分散开了,玛莎可以闻到他们身上的汗味和枪支的油味。她再次检查了一下钥匙,然后从垃圾桶后面走了出来。
“老大,这里有人。”布梅纳尔说。
“我知道。”格里芬说着端起了枪,在原地打着转,“一定要保持警惕。”
玛莎蹑足向前,小心翼翼地从那两个警戒的男人中间穿了过去。他们似乎并未注意到她。
她又从另一个男人背后悄悄溜过。其他的士兵都称呼这个男人为“老大”。他是所有人里最魁梧的,一道醒目的伤疤横贯他的脸颊。如果她能成功逃过他的眼睛并一路走到花园另一头,她就可以制造一些噪音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这样一来,就能把他们从藏在垃圾桶后的小女孩身边引开。
她又向前迈了一步。
“你闻见了吗?”简克斯说。
“闻见什么?”拉菲尔蒂问。
“香水。那绝对是香水,还是那种性感女孩款的。”简克斯说。
格里芬摇了摇头。
“我也闻见了。”布梅纳尔说。
格里芬眯起了眼睛,“她就在这里!”
玛莎僵住了。她此刻就站在视野开阔的地方,站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没有任何遮蔽物。他们一定会看见她的。
刀疤脸男人缓缓转身。就在此时,紧邻的街区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走!”格里芬大叫,士兵们立刻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玛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赶紧跑回阿丽莎身边。小女孩依然紧紧抓着玛莎的鞋。
“我们快走!”玛莎牵起了阿丽莎的手。
格里芬的队伍沿着高楼的台阶疾奔而上。“去二楼!”格里芬吼道。
他们开始砸开每扇紧闭的门,枪口四处扫荡着。在他们踹开第四扇门的时候,隐隐约约看到门后有个影子在晃动。简克斯和汉德利冲在前面开路,在自动开火的凌厉攻势之下,门框迸裂,屋内的家具变得支离破碎。
“停火!停火!”格里芬叫道。
“只是一条狗!”拉菲尔蒂脱口而出。
的确,他们看到的影子,不过是条被困在公寓里的饿狗。它刚刚不知怎么把DVD机撞翻了,继而又打碎了阳台的玻璃。刚刚那一波猛烈的开火并没有伤到它。它哀叫着,瑟瑟发抖,蜷缩在布满弹孔的沙发后面,身上落满了碎布和玻璃碴。
“该死,我以为我们一定能拿下她的。”格里芬喃喃道。他在狗的身边单膝跪下,揉了揉狗的脑袋,“好了,没事了,乖孩子。没事了。”
他一边安抚着那只受惊的动物,一边将格洛克手枪塞回了枪套里。
开火的声音在花园里回荡。玛莎和阿丽莎沿着她们来时的方向狂奔,穿过那条停靠着悍马的街道,冲入另一个住宅区后面的小巷。她们一口气跑过五个街区,直到再也跑不动为止。
玛莎选中了一所大门敞开的地下室公寓房。她们冲下街侧的楼梯,闯进房间里,大口喘息着。玛莎锁紧了门,挂好防盗链。她对阿丽莎微笑着眨眨眼。在眼下的处境中,想要强挤笑容来哄一哄面前的小女孩,委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这里,我们暂时是安全的。”她说。
阿丽莎点了点头,但是明显看得出她依然很害怕。玛莎开始在公寓里四处寻找食物,或是任何可能会对她们有用的东西。
“我知道你很害怕,”玛莎说,“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能撑过去。”
“真的吗?”阿丽莎问。这孤独而恐慌的两个星期令她根本无法相信事情还会有转机。
玛莎意识到面前的小女孩有多么不安。她紧挨着阿丽莎在沙发上坐下,握住了小女孩的手。
“这样吧,阿丽莎,”玛莎柔声说,“你想听我讲故事吗?”
“想。”阿丽莎说。
哀泣者
大卫·罗登
当混沌的灰色晨曦渐渐取代夜色的时候,风暴降临了。它在封冻的冰海中嘶吼,犹如一只怪兽在喷吐着无穷无尽的雪花。然而,透过风暴的咆哮,却还有第二个声音传来:遥远、孤独,令人遍体生寒。痛彻心扉的哀鸣在那些覆满冰层的荒废楼房间回荡,又落入两个逃亡者的耳中。
这样的声音只代表了一件事情。
它们来了。
玛莎觉得,如果她的心脏没有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猛然炸裂的话,那简直是个奇迹了。她背上的汗已经浸透了T恤,额头上也满是晶亮的汗珠。她的肌肉还在渴求她多加一把劲,但是她的能量早已所剩无几。
她在这座冰冻的城市里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进,肩上扛着的老人死沉。她停下脚步,向上抬了抬老人的身子,让自己能够扶得更稳一些。
“快走,”她尖叫,“你不能停下来!”
老人虚弱地望向她,冻得发青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想要挤出一个微笑。
“对不起,”他哑声说,“我真的很抱歉。”
玛莎蓦然回头。隔着重重飞旋的雪雾,她依稀看到一个伛偻、畸形的影子闪入一扇门,然后立即消失了。一股恐慌在她心里猛地燃起,她口干舌燥,酸苦的味道泛了上来。他们必须抵达塔迪斯。
立刻抵达。
“不要睡……你要休克了……你绝对不能睡!”她对着老人大叫,但他的神志已经开始渐渐涣散。他的身体在她臂间垮了下来,沉甸甸地坠着她,让她不得不跪趴在雪地里。一时间,她动弹不得,可她的双臂还紧紧护在老人单薄枯瘦的身体上。无数思绪在她脑海中闪过。她必须赶紧站起来,继续前进,到安全的塔迪斯里去。她还没有放弃,还能继续战斗——但是她能感觉到,自己仅存的力量也在渐渐消散,像是融化在了雪中。她想动一动手指,手却没有任何知觉。是冻伤了吗?当她依然是个普通的医学生时,她曾在课本里读到过这种症状。现在回首望去,恍如隔世。那时候她还在皇家希望医院……皇家希望。她所剩下的,只有希望……
她近乎绝望地逼着自己集中注意力……低温症,低温症的三个阶段是什么?第一阶段是……她要是在上课的时候听得更认真一点就好了。她需要的是一位博士[。 原文为Doctor,也有医生的意思。
]。多么讽刺啊。当你需要博士的时候,他从来都不在你身边。
“博士,”她嗓音嘶哑,努力挣扎着让自己保持清醒,“你说过不会抛下我的。”
她的眼睛已经模糊了,刺痛不堪。在朦胧的视线里,她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正向她跋涉而来,在暴风雪中时隐时现。他身上宽大的棕色大衣鼓满了风,衣摆在他身后飘舞着。他的脸上写满了关切。他的眼睛仿佛能够看穿层层叠叠的风雪,直抵玛莎身畔,像纽带一样连接着她。
一股暖流涌遍玛莎全身,肾上腺素在她原本力竭的身体里迅速飙升。她踉跄着站起身来,向前方伸出战抖的双手。
博士在雪中跌跌撞撞地赶到她身边,露出宽慰的表情。他抓住她的手臂扶稳了她,然后对她笑了。
“玛莎·琼斯。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嗯?我一直在到处找你!”
玛莎也对他虚弱地笑了笑。她真希望自己的精力足以支撑她去琢磨出什么精辟的反击。然而,紧接着,红色火光与黑色灰烬就在他们眼前次第绽开,然后在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某人跌倒在地的声音。
此后,一片寂静。
根据玛莎的手表显示,四小时前,在暴风雪席卷阿格劳斯之前,一个蓝色盒子正在时空旋涡的彩虹闪光中飞驰,四面都受到时空之风的压迫力。
蓝盒子内部的空间庞大得令人难以置信。脉冲电流在金属铸就的地板下剧烈冲撞着,发出照亮四方的绿光。在一片混乱的中央控制台两侧分别站着人——玛莎·琼斯和博士。
“那是警报吗?”玛莎试探地问道。
博士夸张地挥了挥右手,将一个按钮拨到冲上的方向,哼了一声,然后紧张地盯着控制台上架起的扫描仪……他已经戴上了眼镜,用指关节敲击着屏幕。
“反正我觉得是个警报。”玛莎说。
“不可能,”博士反驳,“这才不是警报呢!”
扫描仪旁边的那只老旧扬声器发出了一系列断断续续的失真声响。
博士从西装内兜掏出一支墨水笔,在笔记本上疯狂而潦草地速记:“既不是警告,也不是垃圾邮件。快点,快点,你到底是什么?”
他记下的符号非常古怪,长得像蜘蛛一样,仿佛是某种古老的外星速记法。
“啊!”他突然开口,身子一下子坐直了,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牙齿,“抓到你了!”他后退几步,跳回到控制台边缘,在两个驾驶位中间的一个上面坐下来,长腿在椅子下晃来晃去。
“太棒了——太棒了,玛莎·琼斯。只用了不到十秒钟,就解读了一种完全未知的外星语言。”他在玛莎的眼皮下嚣张地挥舞着笔记本,“太厉害了!”
他本来在笑,却突然意识到玛莎只是在盯着他看,全然不为所动。
“什么?”他问道。紧接着,他的声音足足升高了八度,“什么?!”
玛莎望向他,“确实是个警报,对吧?”
“是的。”他说,微微有些羞赧。
玛莎笑了,戳了戳他的肋骨,“我之前说什么来着?我可不只是个花瓶!”
博士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好像突然来了精神,“玛莎,我从来不愿多注意所谓的警报。只有猫才会那样呢!我觉得我更像是条金毛猎犬,无论面对什么事情,都愿意兴致十足地直接一头扑上去!反正我是从来都没遇到过麻烦……九百零三年都没遇见过了……当然,也不能说是‘从来都没有’……怎么说呢,其实时时刻刻都有……哎,我就是这个意思罢了!”
他长腿一迈,已经敏捷地绕着控制台转了起来,不停地扳动把手,拨弄按钮。
“你不觉得现在正是最令人兴奋的时刻吗?”他激动道,“快看,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他自豪地卷起了衣袖,“这是只有探险才能带来的刺激和战栗。我们可以出现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你不觉得真是太棒了吗?”
“警报不会无缘无故出现的。”玛莎平静地说。
“玛莎·琼斯,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塔迪斯轻轻地向侧边倾了一下,然后彻底静止不动了。博士将安全索搭在控制室地板的低处,然后抓起了他掉落在地的棕色大衣。他一边冲向大门,一边匆匆忙忙地将手臂从衣袖里伸出来。
“来吗?”他将手搭在门把上,回头询问。
“你可拦不住我。”玛莎冲下斜坡,来到他身边。
他们两个站在塔迪斯外面,面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皑皑冰雪,仿佛不受重力控制一样化作旋涡和层叠的褶皱,一直延伸到远方弯曲的地平线。
“你确定这不是南极洲吗?”玛莎轻轻地碰了碰博士。
“不是南极洲。”博士把手塞进裤兜,伸着脖子向着塔迪斯后面张望。
“啊!”他说,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往那个方向走走。”
“什么?”玛莎问。在刺骨的寒风里,她只能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
“阿格劳斯。”他说。
玛莎小心翼翼地从塔迪斯旁边探出头来。她面前,在浮冰的正中央,坐落着一座城池。棱角分明的尖顶矗立着,足有几千英尺[。 1英尺=0.3048米
]高,仿佛要直抵青蓝色的天穹。拱顶、摩天大厦、桥梁以及一重重玻璃高墙,都覆满了厚厚的雪。这座城市看上去彻底被遗忘了,空空荡荡,仿佛它一直沉寂在某个角落里,早已蒙尘。
然而最令人震惊的还是天空。这个封冻的星球如此美丽,令玛莎深深震撼。弧形的极光在她头顶壮丽地闪耀,极光之外是亿万流星,不断地燃烧、爆炸、四下飞散,远处的电离层宛如色彩斑斓的颜料在清透蔚蓝的天幕中绽开。
而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块圆斑正悬在紧贴城市天际线的位置,像镁的火炬一样熊熊燃烧,白得刺眼。那是……太阳?不,玛莎心想,它的位置太低了,离星球表面过近。在她仔细打量的时候,她发现那块白色圆斑正在有节奏地律动着,仿佛在呼吸一样。黑洞可以是白色的吗?可如果是黑洞的话,定然会摧毁周边的一切,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安静停留。那么,不是黑洞的话,又是什么呢?
“是虫洞。”博士仿佛洞穿了她的心思,“真美,是不是?你们的后裔曾到过这里,想要攫取这个虫洞的力量。那是通往时空旋涡的大门。我们也正是通过它来到这里的。”
“可他们那样做,简直是疯了。你知道的,虫洞一定会……”玛莎语无伦次地说道。
“会毁灭他们?不会的!”博士锁上了塔迪斯的门,“想不想去走走?”
“阿格——什么?”玛莎问道。博士的步子迈得很大,她只能小跑着追上他。
“阿格——劳——斯。”博士说道,“第二繁盛人类帝国最远的前哨之一。两千名来自地球的先驱者把这颗星球变成了人类的殖民地。他们想改造这颗星球,使它地球化——或者说,他们开了个头。”他挠了挠头,揉乱了自己支棱着的褐发。
“这里出过事吗?”玛莎问。
“嗯。”博士皱了皱眉,却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
“警报里到底说了什么?”玛莎不依不饶,“……博士?”
他停下脚步,猛地转身望着她,“翻译出来的消息里,不管要不要加上那个多出来的元音,结果都是一样的,‘远离’。”
“远离什么?”
他又开始向前走了,“这就是最关键的问题。”
在玛莎眼中,这座城市像是已经荒废多年了。
博士在她身边不住地说着:“很多个世纪以来,这里的居民都住在虫洞的边缘,让虫洞为城市供给力量。然而,副作用却是——玛莎,注意听,这太有趣了——离虫洞如此之近的副作用就是,人们获得了一定程度的通灵能力。”
玛莎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什么样的通灵?看手相和解读茶叶形状吗?”
“那些人能够看到丝丝缕缕的未来……通灵,预知未来,不就是这样吗?”博士猛地刹住脚步,玛莎一头撞在了他身上。
“怎么了?”
“嘘!”他举起手,示意玛莎安静。
“到底怎么了?”玛莎压低了声音。
博士的嘴唇贴近了玛莎的耳朵,耳语道:“我说跑的时候……就跑。”
玛莎感到一股寒意。那些渐渐暗下来的楼房就笼罩在她头顶,她蓦地扭头,开始在楼房间张望起来。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
“跑!”博士大叫。他紧紧抓住她的手,猛地把她扯向左边。她踉踉跄跄地跟着他冲进了旁边一座破碎的楼房里,脚在雪地里打着滑。
就在同一时间,她听见了哀泣声。
更糟糕的是,声音距离他们已经很近了。
博士拖着她穿过废弃的楼房,跳过断裂的、覆满冰雪的房梁,将一捆捆电缆推到一旁。
在他们身后,传来野兽般的喘息与嘶吼。那个东西很野蛮,而且行动迅速。紧接着,更多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也加了进来。不只是一个——有一群怪物都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
正当他们爬上一段残缺的水泥楼梯时,一只怪物从头顶的阴影里一跃而下,距他们只有几米远了!博士和玛莎刹住脚步,准备掉头跑下楼梯,却惊讶地发现楼梯下面也已经围满了一大群怪物——看上去,许多不同物种杂乱无章地拼凑在一起,才勉强组成了它们的样子。显然,它们是要开始捕杀了。它们张开嘴,炙热的呼吸在空气中形成腾腾的白雾;紧接着,它们一齐开始哀号起来,是一种悲伤的、嘶嘶的哀泣声。
博士紧紧攥着玛莎的手,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现在!捂住你的眼睛!”
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猛然闪过,比普通照相机的闪光灯强百倍,直接贯入玛莎的双眼。她拼命地眨眼,想要驱逐眼前残留的闪烁红光。她捂着自己的脸,把头埋在博士身上。
可更令她震惊的,却是随之而来的尖叫。在极度痛苦之中,那些怪物大声号叫起来,抓着自己的头,倚着结冰的墙面,像酒醉一样蹒跚着。
又一道强光闪过。
这次,玛莎的视线终于清晰起来了,足以让她看到那个站在楼门口的男人。那个男人全身裹着厚重的冬衣,戴着有色的护目镜。他手里攥着一根黑色的管子,管口扁平,直指距离他最近的怪物。他再度开火。一道蓝莹莹的光从尚在冒烟的管口窜了出来。怪物的身体一扭,僵住了,它的皮肤上烧起了熊熊烈火,像被火舌舔卷的照片一样发出汩汩的声音。然后,怪物轰然倒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别光站着看!”男人吼道,“再过三十秒,它们又要追上来了!”
博士抓着玛莎的手,紧随男人身后冲进雪地里。风更大了,卷起无数雪花,形成一道狂暴的雪龙卷。
“暴风雪就要来了,我们必须赶紧进入室内。我家就在那边。”陌生人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示意。
玛莎只能分辨出远处有一座塔,大约有三十米高,庄严地矗立在城市中心的废墟之中。
他们走近了。玛莎看到塔尖亮着一盏灯,缓慢而规律地闪动着,好像遵循着心跳的节拍一样。是灯塔,她心想,那是一座该死的灯塔!
不出多时,他们就进入了塔底的房间。陌生人转过身,将一扇沉重的金属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塔内就像山洞一样幽冷黑暗,不过这里面至少没有暴风的侵扰。狭窄的螺旋楼梯附近亮着一缕光,照亮房间中央。片刻间,玛莎眼里只看得到那缕光;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才渐渐适应过来。
男人掸了掸身上的雪,摘下兜帽和护目镜。他是玛莎此生见过的最衰老的人。他的脸庞干枯,纸一样薄的皮肤松垮垮地挂在颧骨上,雪白的头发也极其稀薄了。然而他的眼眸却令玛莎震惊:那是一双属于少年人的眸子,深邃而美丽,里面燃烧着无穷无尽的热情。
博士用双手攥住男人枯瘦的手,热情地同他握了握,“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们——我和玛莎,那边站着的那位就是玛莎——我们一定要好好谢谢你!万分感谢。对了,你可以叫我博士。”
“你好!”玛莎轻轻挥了挥手。
老人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们,脸上露出笑意。
玛莎有些不自在,不禁挪动了一下。
老人终于开口讲话了:“其他的人?你们……是真的吗?”
“货真价实,如假包换!”博士大笑。
“很荣幸见到你们。太荣幸了。我的名字叫韦克特。请原谅我刚才在外面时的粗鲁无礼——那些东西可不太在乎礼节。到了这里,你们就是安全的。”
老人转身,开始领着他们走上水泥台阶。
玛莎追在他身后,“我们确实非常感谢你的搭救。但是,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呢?”
“我知道你们要来,”韦克特说,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太阳穴,“我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到你们。我几乎要丧失希望了。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在昏暗中,韦克特引着博士和玛莎爬上四层楼梯,在一个狭小黑暗的房间里停下。房间看上去极度简陋,一些闪烁微弱光芒的六边形嵌在天花板上,排列成锯齿形,它们就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张窄床。墙上长满了黏腻漆黑的霉斑,气味令人作呕。
韦克特示意玛莎和博士都坐在床上。
“那些怪物到底是什么?”过了一会儿,博士问道。他的眼光在屋里扫来扫去,力求将每一个细节尽收眼底。
“它们是从虫洞里来的,”韦克特说,“至少一开始,大家都是这么猜测的。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还能继续猜测的人了。除了我之外。我的族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没了。所有的人都没了。那些东西带走了他们。”
“我很抱歉。”玛莎悄声说。
韦克特将一把木椅子拖到床边,坐了下来,他身上的关节嘎吱作响。“幸亏有我知道你们被困在外面,”他说,“否则它们一定会把你们也带走的!”他挥舞着手里的扁口黑管,“不过,大体来说,他们见到我是一定会绕道走的。”
“这么说,你就是……阿格劳斯的最后一个……人类?”玛莎问。
“嗯。”韦克特点了点头,“我是这里的守护者。”
他用一根枯瘦的手指指着上方,“是我让灯塔规律运转的。”
博士猛地跳下了床,“警告是你发送的?”
韦克特轻轻侧过了头,脸上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为什么?”
“我的工作就是这样。我们的政府选我来做维护……至少在他们消失之前是这样的。灯塔的作用就是警告人们千万不要来这里。”
博士忽然停住了,“这座灯塔很古老。你不会是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这里待着吧?”
韦克特抬头望着博士,然后拉下自己的衣领,露出脖颈。一丛细小的电路仿佛是直接从他的皮肤里长出来的。纤细的电线自电路而起,在他肌肤之下扩散。电路正中央,有个纤小的绿灯在轻柔地一闪一闪。韦克特用手点了点电路,笑了,“是这个东西让我活着。它会监控我的新陈代谢。我不会衰老,也不会患病。不过,我也不能离开了。我与灯塔是相连的一体。我无法离开。走背字儿的时候,这玩意儿还会影响我通灵的能力。正如我所说,这就是我的工作,守护灯塔直到时间的尽头。”
博士戴上眼镜,凑近去细细察看韦克特的脖颈,微微眯起了眼睛。
“啊,真是美丽的杰作。”他说,“虽然美丽,却是错误的。”
他的手伸进大衣兜,掏出他的通灵纸片展开,像在出示什么身份证件一样。韦克特盯着纸片看了一会儿,又看看博士,“然后呢?”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韦克特倾身向前,努力眯起眼睛观察纸片。他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从博士手里接过了纸片。紧接着,玛莎被吓得跳了起来——老人的身体猛然僵住了,像是癫痫要发作一样。他发出一声空洞而绵长的呻吟。他突然远远地丢开通灵纸片,纸片滑过覆满尘土的地板。
玛莎抓住了博士的手臂,“出什么事了?”
“这只是个猜测,”博士说,“不过我认为纸片好像把他自身的通灵能力反弹了回来。不觉得很有趣吗?”他问韦克特,“你看到了什么?”
韦克特注视着他,眼神冰冷,“我的未来。”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们可以帮助你。”
韦克特凝视着博士的双眼,“对。你一定能帮助我,不是吗?”
博士忽然感觉到了一丝脆弱——
在那一瞬间里,韦克特洞悉了时间领主的未来,洞悉了所有的一切。
“你知道永生是什么感觉,对不对?”韦克特低语,“时光在面前流逝,永无尽头。世间万物来来去去。还有你所失去的一切。但是不知为何,你能自己淡化那些情感。你将情感藏了起来。曾经,想要遗忘是最困难的;而现在,想要铭记才更加困难。”
片刻的沉默。
“博士,你曾拥有过一个家。”
博士喉头滚动,陷入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而今,他们都不在了。”韦克特的眼睛里雾蒙蒙的,“他们葬身于炼狱,在火湖中——”
“够了。”博士打断。
“你能把我从这里带出去吗?”韦克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博士的脸,“乘着你的……飞船。带我回家,回到地球去。把我脖子里这个该死的蠢东西拿掉,然后把我扔在大海边就好。这里已经冰封将近五个世纪了,我真想回忆起那种暖潮冲刷皮肤的感觉。求你了,让我死吧。”
“你要去哪里?”玛莎问,因为博士紧接着一跃而起。
“我要帮助他。我现在就去研究一下这座灯塔,好把他的人生控制权重新交还到他自己手里。”他话音刚落,就消失在楼梯之间。
玛莎轻轻地将韦克特引到床边,让他坐下。
“你也很孤独,是吧?”韦克特突然说,“我甚至不用窥探你的思想,就看得出你想要的是什么。全世界人都看得出来。无论如何,他都绝不是‘真命天子’。”
玛莎只是温柔地笑了笑,但是她内心的疑虑和彷徨却从眼神里透了出来,“所以,你是真的认为,你的通灵能力是个——天赐的礼物?”
韦克特笑了,声音嘶哑粗糙,“确实是个礼物。不过问题是,我压根儿就不想要这份礼物。它是不请自来的。”
他俩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韦克特突然开口,语气平淡,“你想知道自己会怎么死吗?”
“我想……想知道。”
“不,你并不想。”他的目光似乎能直接穿透玛莎的灵魂。
“没人能看到未来,”她说,内心涌起一股恐慌,“那是不可能的。绝无办法。未来还没有发生呢,关于未来的一切都还未曾写下,未来只是……会发生而已。你只不过是在胡编乱造罢了。”
韦斯特睿智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离开玛莎,转而投向他的双手。他的拇指蹭过掌心,仿佛在挠痒痒,“如果未来并不存在的话,我又是怎么看到它的呢?”
玛莎走到一扇小窗户旁,沉吟了半天,然后擦掉了玻璃上凝结的霜雾。她将鼻尖贴在玻璃上,伸长脖子望着下面城市的废墟。许多黑暗扭曲的影子就站在门洞里,仰起头望着灯塔。看上去,它们仿佛都在哀泣。
“它们在做什么?”她问道。
韦克特看了看她,“或许它们也一样感到孤独?”
博士闯进了房间,拍了拍手,“好了!咱们撤!活儿都干完了。”
“干完什么了?”玛莎问。
“动动手脚,耍耍诈罢了。不过怎么说呢,基本上是动动手脚,倒是没耍什么诈。好啦!韦克特先生,你觉得我们现在启程回家怎么样?”
韦克特的神色顿时为之一振,泪水涌出眼眶。
“我切断了伺服继电器和灯塔之间的联系。你自由了。”
韦克特咬着嘴唇,身子微微发抖。玛莎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肩膀。
“我的天哪。”他最终只说了一句话。
玛莎从床上捡起武器,递给博士,“外面围着一群怪物。你先出去,用这个把他们引开。危险一解除,我就带着韦克特出去。我们在塔迪斯门口碰头。”
博士接过黑管,有些忧虑,“这会重创它们吗?”
韦克特笑了,“要是能重创它们就好了,一群恶毒的畜生。不过,这武器依然会使它们感到灼痛和剧烈的头疼。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效果了。”
“太好了!”博士向着门走去,然后停下脚步,在原地猛地转过身,鞋跟在地板上擦出尖锐拖长的声响,“一起来吗?”
几秒钟后,他就冲进了暴风雪里,被那些蠢蠢欲动的怪物追着,消失在飞旋的雪花和一片暗淡之中。同时,玛莎带着逐渐衰弱下来的韦克特,也踏入了雪中。
玛莎感觉自己深陷黑暗之中。她的记忆仿佛缺失了一块。她还记得博士在风雪中向她跋涉而来,对她说了些什么,然后便是一片空白。在短暂的空白之后,她只记得自己抬头看着博士,被他搀扶着从雪里爬起身来。现在,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就这样任由意识一会儿混沌一会儿清醒,因为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尽管她依稀记得那些怪物攻击了他们,记得博士手中的武器发出无比耀眼的光,但她并未感到恐慌。
渐渐地,身边的一切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博士正在稳稳地将她和韦克特一起拖向塔迪斯。终于,那个熟悉的长方形蓝盒子出现在风雪之中。玛莎竭尽全力站直身子,踉跄着冲了两步,伸出手去,满怀感激地抚摸着警察亭的木头墙壁。博士回过头,最后看了孤零零的大浮冰一眼。一群黑色的影子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蹒跚着,浑身都是冰雪。他随手丢掉韦克特的武器,然后走进了飞船里。
好不容易到了室内,玛莎扶着韦克特走上斜坡,来到中央控制台旁,让他在驾驶员的座椅上坐下。
老人贪婪地张望着,想要把这个巨大山洞般的空间尽收眼底——柱子像珊瑚一样直接从地板生长出来,向着半圆穹顶高高地伸展;防护布裹在锈蚀的栏杆上,被胶带紧紧地固定住。
“简直……简直难以置信。”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会习惯的。”玛莎说。
博士大步走上控制台,将大衣抛在一边。
“给你最后一个反悔的机会。”他说。
韦克特深深吸了一口气,抓紧了玛莎的手。
“说这种蠢话有什么意义?”他说,“你就好像要说服我改变主意似的。”
博士笑了。他用一个夸张的动作,猛地把一个按钮向上拨动。
几秒钟之内,塔迪斯引擎隆隆震颤的声音就响彻了控制室。韦克特难以置信地盯着起起落落的中心柱。
“这台机器简直神了——”他刚刚开口,声音又忽然戛然而止。他紧紧抓着脖颈处的电路,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尖叫。他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绿色的电火花在他的脖颈和脸部狂舞闪烁
“他不能就这么死!”玛莎大喊,“他绝不该此时此刻像现在这样死掉!”
“我们必须回去。”博士跑到控制台旁,猛地将一排手柄一个个下拉。
塔迪斯颤动了一下。几秒钟后,它再度落在地上,中心柱也停止了运动。
“你不是已经断开他和灯塔的联系了吗?”玛莎问。
博士跑到韦克特身旁,掏出音速起子。他将起子对准老人脖颈的芯片扫描了一下,然后仔细研读着结果。
“天哪,我太蠢了!”他用手背拍了一下额头,“这是个双重机械装置。如果灯塔没办法把他困在这里,作为后备的芯片就会自动启动。太简单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玛莎把博士拉到一旁,“你能把芯片直接关闭吗?”
博士皱了皱眉,脸上满是专注,“没那么简单。那个东西已经和他的身体系统彻底融为一体了。如果操作不当,我可能会害死他。不行,我必须想个万全之策。”
他转过身,扑向控制台,对着按钮和拉杆一通操作,偶尔掏出音速起子扫描一下。
玛莎坐在韦克特旁边,握着他骨瘦如柴的手。“相信他。”她对他说。
韦克特看着她,“我被困在这里了,对不对?”
玛莎摇摇头,“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突然间,博士从控制台前一跃而起,跑到韦克特身边,挥舞着音速起子。“知道吗?你身边的人正是个天才!”他骄傲地说,“我可以把电路和灯塔之间的联系堵上,一旦堵上了,我就能把它彻底解除。”
韦克特望着玛莎,像是希望得到某种慰藉和信心,然后又把目光转回到博士身上,“然后你就能带我回家了吗?”
“没错!”博士凑近韦克特的脖颈仔细观察着,然后警告道,“可能会有一点点疼。”玛莎立刻明白过来,所谓的“一点点疼”多半意味着十级剧痛,于是,她更紧地攥住了老人的手。
音速起子嗡嗡震动的蓝色尖端悬停在芯片正上方,芯片表面的电子也随之震动,焕发光芒。韦克特感觉一股股热流在他的颈部跳动,不禁眯起了眼睛。突然,一簇火花从韦克特颈间猛然迸溅而出,他咬着自己的舌尖,可是博士依然没有停手。
玛莎感到韦克特的手正在自己掌心里逐渐胀大。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松开了自己的手指。恐惧顿时涌上她的心头:她掌中握着的早已不再是老人的手了,而是一只布满硬刺毛发的爪子。她放开那只手,后退了几步。
“博士。”她悄声说。
博士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啊!”他说,“这真是不公平!”
韦克特的五官都因疼痛而扭曲了,可他依然努力望向自己的手:“我……我身上出了什么事?”
博士的肩膀顿时垮了下来,他恍然大悟,露出严肃的表情,“当然,当然会是这样了!玛莎,我的脑子不好使了,看来我需要一个新脑子!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玛莎困惑地看着他。
“你还没明白过来吗?”他激动地说,“天哪,博士,你这懒得生锈的猪脑子,我现在全都明白了。”
在迷惑与沮丧之下,玛莎带着些许怒意问道:“到底怎么了?”
“这颗星球被诅咒了。”博士站直了身子,“韦克特,你的猜测是错误的。这里的居民没有死——事实上,他们哪儿都没有去。他们就在这里。这些怪物,就是他们进化而成的。”
玛莎惊恐地看着韦克特的手臂开始扭曲、伸长,逐渐变成类似蜘蛛腿一样的东西。
博士戴上眼镜,好奇地打量着韦克特的变化,“一定是虫洞的影响。虫洞不仅给予了这座城市居民通灵的能力,它里面残余的千万种外星生物基因也彻底扰乱了人类的身体。”
韦克特的右臂不断裂化,比起刚才足足增长了一倍。他痛苦地嘶喊:“求求你们,救救我!”
“是芯片。”博士说,“芯片保护了他的人性,所以他一直没变成那种怪物。我一定可以做点儿什么!”他再次打开音速起子,电路震颤了一下,迸出更多的火花,“我可以做到的!”
韦克特又尖叫了一声,脸痛得扭曲起来。突然间,他的下颚也开始变形,化作两块分离的颚骨。
“我和那些东西不一样!”韦克特吐了一口口水。
“你把事情搞得更糟了!”玛莎喊道。
博士关掉了音速起子,“不!不!不!为什么我就做不到呢?”
老人吐出了舌头,他的舌头已经变黑肿胀起来,在口中伸缩闪动,犹如一条试探的蛇。
博士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脸埋在了手心里。
“博士?”玛莎催促道。
“好了!”博士突然生硬地开口。他在韦克特面前半跪下来,“听我说。如果我毁掉芯片,你就会变成那样的怪物。如果我修好芯片、让你以人类的形态生存,那你就必须留在这里。对不起。无论结果是哪一种,你都必须留在这里。我没有别的办法了。真的很抱歉,你必须立即做出选择。韦克特?”
老人挥动了一下他化作利爪的手,恐慌地盯着它看。
“我的人生就只能这样了吗?”他哭喊道,“我等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
博士焦急道:“拜托了!你希望我做什么?”
博士和玛莎屏住呼吸,等待韦克特做出决定。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哀泣声……从外面覆雪的荒原传来。那些怪物——韦克特的族人——也在等待着他的决定。
韦克特伸出一只扭曲的爪子,轻轻搭在了博士的肩头,“你的证件……”
“通灵纸片?”
“是的。我能再看它一眼吗?求你了?”
博士把手探入外衣,掏出皮夹。他慢慢地打开皮夹,让韦克特看到里面的东西。老人深深地凝视着仿佛能够直窥人心的通灵纸片。这一次,他的反应十分沉着,近乎彻底平静。
“谢谢你。”他轻声说。
博士合上皮夹,将它收了起来,“你看到了什么?”
韦克特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结局。还有开端。自由。永远不再孤独。”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我欠你一个人情。”
博士对他挥了挥手,“别放在心上。”
“博士,这是我们这里的传统。我欠你一份礼物。而我能给予你的唯一一样有价值的礼物,就是预知未来。”
博士站起身,皱着眉头,后退了几步,“我不确定预知未来是不是个好主意。如果一无所知,反而会比较有趣。”
韦克特没有理他,而是转向了玛莎,“关注你的家人。保护他们。玛莎·琼斯,你的家人需要你变得坚强起来,要非常非常坚强才可以。”
玛莎的脸上浮现出疑云,“你是什么意思?”
韦克特又望向博士,“至于你,时间领主,有些结局即将到来。你会面对失去和死亡——”
“拜托,”博士打断了他,“请不要说了。”
韦克特低头看了看他勾起的狰狞利爪,急促地喘息着。再次抬起眼睛的时候,他的双眸已经变得绿莹莹的,眸中有光芒跃动
“请摧毁我脖子里的芯片,”他说,声如梦呓,“让我离开吧。我想和我的族人在一起。”
博士倾身向前,打开音速起子,毁掉了电路。一捧明亮的火花从老人的脖颈喷出,他的后背猛地弓了起来,五官因为痛楚全都挤在了一起。紧接着,一轮新鲜的痛感席卷了他的身体。
玛莎转过身。博士看着她走向控制台。
“玛莎?”他问。
“我不想看。”她说。
在她身后,博士轻轻地把那个怪物搀扶了起来,让它站稳。它转过头凝视着博士,蜘蛛般的圆球巨眼里满是迷惑。紧接着,怪物像是致谢一般低下了头颅。
“我带你出去。”博士喃喃道。
他推开门,寒风灌入控制室。玛莎僵在控制台边,听着韦克特新长出的脚掌咔嗒咔嗒地拍击着塔迪斯的金属地面。她泪流满面。
玛莎听见韦克特在门边停了下来,但她还是不敢转身。他是在等待什么吗?等待着她的示意?玛莎心中充满了负疚感,她叹口气,慢慢地转过身,隐隐恐惧着眼前将会看到的景象。
可是韦克特已经消失在了大雪里。
博士郑重地关上了门,重新走回到玛莎身边。他环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入自己的怀抱。
“我最爱大团圆结局了。”他说。
玛莎抬头望向他,“接下来怎么办?”
“动手动脚、耍耍诈呗。”他神情雀跃,“知道吗,玛莎·琼斯?我觉得灯塔发出的警告信号,应该改一改了。”
“改成什么?”
“更恰当的内容。你觉得呢?比如说……‘拥有特殊科研价值的被保护星球’。”
博士开始在控制台上输入灯塔的坐标。就在中心柱开始起起落落的时候,玛莎问:“他会没事的,对吗?”
博士目不转睛地盯着控制台闪烁的灯光。有一瞬间,他竟然显得非常乐观。
“可能会,可能不会。”他说,“但至少有一件事我能确定。”
“是吗?什么事?”她问。
博士转动了一个按钮,“他会过得超级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