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辜负了她的男子,能为她做的,也只得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让她自由,求她要幸福的活下去。
纵然,能给予她幸福的人,不是他……
那,是否是他,令她伤心落泪的开端?
闭上眼的那一刹,前尘往事,如同电光幻影,在脑中一一涌现。
其实,还有知觉,只是再也无力支持眼睛睁开。听觉亦未曾关闭,他还能听到她的声音,轻轻的,就响在耳畔:“蔚大哥?”
那么小心翼翼的呼唤,如对易碎的珍宝。千丝万缕般的冰寒痛楚,由四肢百骸渗出,更痛楚的,却是他的心。他多么想对那个声音作出回应,可是,嘴唇却已无法张开。
恍似又回到了幼年,灵堂之上是父亲的灵柩,与母亲哀泣的容颜。爷爷怒容满面,厉声喝止了他的哭泣:“我蔚家男儿战死沙场,原是份所当为。你若是你爹的儿子,便学好一身本领异日为国效力,不得效此妇人之态。”
巫后的声音,却清冷的响在他耳边:“将星入命,运筹神机。孤星无偶,孑然半生。时不我待,英年早逝。”
那是他一生的判词。
一身缟素的少年木然的回望天都城,身前,沙尘漫天。
师父的叮嘱似是又响在耳边:“风儿,以有情而无情不易,无情至有情更难。你若能勘破此关,兵法始有望大成。”
大成……
大成?
眼前仿佛一花,却又是他初上战场的前夕,寄父对他语重心长的那一句:“我蔚家毕生以保国卫民为已任,风儿,你此去,务须将这话时时放在心间。”
金戈铁马的生涯,喋血苦战的岁月。那些血与火中一起走过的弟兄,有的还在,有的却已被黄土掩埋。他的笑容,越来越坚毅,却已渐失少年的纯真与热血,那种杀伐决断的气息,如影随形。十余年的兵戎岁月一晃而过,转瞬间,他已成沙场上最冷静无情的统帅。
母亲死的当日,他侍奉在侧。亲眼看着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看着他原本温柔娴静的母亲,在父亲去后,如何逐日逐分,任由悲恸哀伤侵蚀了她美丽的容颜,吞噬了她的生命。
从那一刻起,他突然对世间的情爱有了一种绝望的认识。
所以,师父说的,以有情而无情,他其实一早做到。
做到了,便可以成为用兵如神的统帅,所有的人员兵力,城池得失,在他眼中,不过一局棋。他可以毫不手软的牺牲部分,只要最终,可以获取最后胜利。
一度,他以为,自己的一颗心,已经坚逾铁石。
可是啊,为什么在看到那双眼的一瞬间,仿佛,有一种陌生的情愫在体内苏醒?
是那种叫嚣着想要去保护,去怜惜的情怀。那双眼,在漫天密云、飞沙走石与血肉飞溅的背景衬托下,那么格格不入,却黑白分明,一下子便闯入他的心田。
耳边,是汹涌而来的哭泣声,悲号声,响成一片。
仿佛,有一只微暖的手指,轻轻的探到他的鼻端。
却再也暖不了他的身子。
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巨大的痛楚冰封,连动一动手指的意图,都是徒然。
可是一颗心,仍然温暖。是她的关怀,令他在永别的这一刻,心存感激。若非她,这一生,这苍冷的一生,无非金戈铁马,叱咤沙场,当不会有这段柔情,不会有临别前的深情一吻,令生命亦染出别样亮色。
这一别,只怕是要负了她千行热泪。
他多么的想还能开口,还能对她说:不要哭,不要伤怀。
她,曾经是那样明媚可爱的女孩。
可以面对一整队沙场老将而毫无惧色,侃侃而谈。眼睛灵动无比,偶尔望向他时,会滴溜溜一转。
她不怕他。而他,在面对她时,身上那股凛冽杀气仿佛自动关闭,那并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仙子的原因。
亦不是因为她改变了战局。
其实那一仗,看似情势对蔚军极为不利,其实不然。蔚军固然是因着天都的掣肘,缺衣少粮差军备,人所共知。他亦不过将计就计,示敌以弱,暗中一早伏下必杀的一击。由蓝劲统帅的一万精骑,佯称撤退,却早伏于二十余里外的山谷中,一俟他信号发出,便会冲杀而至,对久战不下的华阳疲军发起致命一击。
她的到来,只是将伤亡减少,与将胜利提前,而已。
对于战局,其实并无特别重大意义。
可是用在对敌宣传上,却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强效。
所以他毫无愧色的利用了她。她既然自称仙子降世,自当造福百姓。
或者,是因为利用了她,所以才会待她略为特别?
这,曾是他为自己找出的原因。
利用她,也并非那么心安理得。
所以他避免跟她相见,只是一味的让部属们放出仙子庇佑高楚的风声。
信仰,有时亦可成为致胜的关键。这个道理他一早明白。
他不理会她是否真的仙子,就是假的又何妨?只要她能负上当仙子的义务,替他造出有利于高楚的舆论,他便可以给她仙子的待遇。
他就是这样定义她与他的关系。
虽然,她那晶亮的眼睛,仍不时在脑海中浮起,不过没有关系,他的克制力已逾化境。
然而青屏山中的一晚,她与他的关系,却超出预期。
或者她真是仙子,那可以发出明亮光线的金属筒他闻所未闻。可是仙子亦会受伤,亦会中毒。而他,于公于私,不能让她死。
在那样肌肤与肌肤的接触中,他一直以超级稳定频率跳动的心,乱了节奏,昔日一直不肯正视的朦胧喜欢,突然异常真实的涌至眼前。
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青涩少年面对喜欢的人般忐忑心境。他居然会心跳加速,羞窘不安,全靠夜色,掩去他脸红耳赤神态。
这样的心绪,怎么会在他身上发生?
就是在少年的时候,所有人给他的评语,亦全是少年老成四字。这样的情愫太陌生,而他敢肯定,他并非是因她的美色。
是她的眼睛,那样深黑,爱娇的女孩儿,在每次凝望他,眼中却总带出一股说不出的信赖神情。每次碰到她的目光,他的心,便止不住的柔软下去,怜惜之情泛滥得无边无际。
只是啊,他是注定要战死沙场的军人。而她,那样稚弱,他纵然动心,亦不忍采撷。
况且她是仙子!
第一次,他正视了她的身份。想了很多,仙凡之隔,命中早夭,种种纷乱念头,此去彼来,扰乱了他的心。
最终,仍是决定坚守自己的准则。命定早夭的人,怎么可以沾惹情丝?母亲倚门苦盼的身影,听到父亲死讯时惊痛若死的神情……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并非一个可以给女儿家幸福的人。
况且,她——是仙子。
仙子怎么可能下嫁他这么一介武夫?纵是她愿意,他也替她觉得委屈万分。
所以,反复思量,他有了那请罪的一跪。
那,是否是他,令她伤心落泪的开端?
时至今日,仍不敢回望那一刻,于他下跪请罪之际,她眼中那乍然间流露的惊愕黯然,与隐约泪印,可是瞬间被她强力压抑。
她表现得很好,不但没象其它女子般要生要死,反而迅速平静下来,只是黯然的说,不必再叫她仙子。她说想避世,离开他所镇守的边城,隐姓埋名。其实这不合他的原意,他原想将她这仙子利用得足够彻底,最好令到苍原大陆都正视华阳不获神佑的事实,她则是最佳证明。
可是鬼使神差般,他同意了她的请求。还主动替她安排,要给她一个安静恬适的小空间。
其实,他一直,对自己太不坦白。
濒死的他,对回忆中的自己无力的微笑。
若是能对自己坦白一点,那个时候,他便应该发现,他待她,确实不同寻常。
只是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