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又看到了他熟悉的那个她。
除下面具的她。
清瘦了好多,连下巴都显得尖削,衬着大大的一双眼,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令他的心在轰然一震之后,又泛出深深怜惜。
胸口,澎湃着的是无以名之的柔情。看着她,如在梦里,她的音容笑貌,与梦境中的她再三重叠。需要他一次次喜悦的告诉自己,不是做梦,眼前的她是真实存在。
他的情敌好手段,轻而易举便解决了他遍寻名医都未能替她解决的种种麻烦。替她解去锁音符,替她除去面具,接下来,还要替她去除那个可怕的诅咒。
就是那个诅咒令她痛苦终日,千方百计也要拉开他与她的距离。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她竟吃了这么多苦。突然之间,他更恨自己的无能,竟没能替她分担这一切。
而她,转眼就要离去。
那么不舍。
他与她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实在太少。才走过那段浸透着苦涩的漆黑长路看到一点点曙光,她又要随岳引离去。
只能放手让她走。岳引救了他,亦救了她。欠了对方这么大的人情,他如何可以唆使她背信弃义。
况且她的诅咒还须岳引解开。
为了她,他也只能装作什么情绪也没有的让她放心离去。
却还是忍不住想同他的情敌别苗头。
献宝似的把他替她打造的小玩意一件件奉上,说只有她才懂得的话题,刻意在情敌面前显示他与她与默契之处。他竟也会这么不择手段打击情敌了,他在心里苦笑。
其实这些手段只是下乘。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取决于她的心意。她选他,他不必同情敌玩手段亦可宣告获胜。她不选他,他便一无所有,用尽心机也于事无补。
可是为什么,就是禁不住要在岳引面前争这么一口气?
就算争到了那一口气,她仍是跟着岳引走了。说到底,还是他的情敌胜。
她走了,他的心仿似空缺了一角,空荡荡的感觉,走到哪里都倍觉孤清。
燕子翼带着赤允韦偷偷的跟下去保护她。可是岳引真是个角色,一出手便已经擒获了管家,借她之口命令燕子翼他们将那恶人带回,要他盘问口供。
这个被岳引擒获的人,正是造成他与她分离、令她流离颠沛、以及她与他这一段悲伤时日的始作俑者。对付这个恶人,他没有手下容情,先以毒刑与饥饿令对方的意志力减弱,再以药物麻醉与催眠术配合使用,成功的探出这人身后的秘密。
神族。
掌握有比这个时代的人更高科技的神族。
听着神族的一切,他的心中却泛出淡淡的厌恶感,无法对这个掌握着较先进科技的族群生出崇敬感觉。若是这个神族真的是神,为什么竟漠视人权至此,把苍原大陆的原住民任意奴役乃至随意剥夺生命?
而管家,就是神族强权下的幸存者。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是不是反过来说,这理论也一样成立?
却也无法怜惜管家的遭遇。他或者自身在神族手下遭遇极惨,但不能抹杀他对琉璃、对蔚沐风、对很多无辜的人犯下的罪。他担心的,仍然只有她。害怕她不知轻重之下误闯神族的领地……焦灼之余,他突然展颜笑了:这可不是绝好的前去寻她的借口吗?
他在她离开璃堡七天后亦带着铁卫出堡,追寻她的踪迹。
在她离开璃堡前,他已经将那只为她度身订做的镯子重又扣在她的腕上。这一次,这具信号发射仪没有辜负他,忠实的向他传递着她的去向。他很容易的便找到她的踪迹。
其实,是那么想近前跟她说说话,听一听她的声音。可是权衡利弊,若是真的近前了,只怕转眼她便会被那个武功奇高的岳引强拉着离去。所以,他勉强自己克制。
一天一天,克制着自己在一个不足以招致岳引翻脸的距离之外,静静的凝视此生最心爱的女子。她好象在跟岳引学练武,很多时候都躲在房里。接下来,岳引甚至买了马车把她藏在车子里,让他远远看着她骑马的福利亦给剥夺掉。
虽然没有接近,他与岳引已隔空交手几度回合。岳引对他反应愈大,他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若是情敌已获得她的青睐,便不会如眼下这般沉不住气。
于是,他反而沉住气,不疾不徐跟在岳引与她身后,走走停停。
仿佛,只要每天能远远的看到她几眼,这一天的日光会份外明净,这一天的风会份外温柔,这一天的空气会份外清新。他享受这样跟着她的生涯,静静的等着她终于注意到他的那一刻。
终究是他那活宝般的侍卫们按捺不住向她示意。她在看到他的那一瞬,眼中的喜悦是那样真切。这喜悦神情,感染力空前强大。望着她明媚的笑颜,他的唇角亦浮现出欣喜笑容,不能自抑。
这一刻,连空气中亦都渗透着那种叫人心暖的甜。看着她向他奔来,可是在将要扑入他怀中时,却又迟疑。
“师洛,好巧。”她的笑容,那么灿烂,眼中有着隐约狡黠的神情。
这才是他钟爱的女郎,再不是以前死气沉沉的琉璃。
他亦笑着,同她以笑容致意。
看着她以唇语无声的同他说:“等我回来。”他悚然惊觉,虽然她说的是要回来他身边,可是显而易见,她也是很在意岳引的反应的。
他再卑鄙了一次,轻描淡写,便让她知道他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事实;一句话便激得岳引不得不出面同他交锋。唇枪舌箭,岳引愈是气急,他便越发气定神闲。皆因他已经把握清了眼前情势,琉璃纵然再在乎岳引,可是她喜欢的,却是他。
他估算无误,岳引负气回避,而她留在他身旁,同他晏晏笑语。
同她说了管家口中供出的神族秘闻,又将他才制成的发簪赠她。仍然不舍,却还是主动出口,让她离去。在她面前,他不能失了风度,亦须信守承诺。虽然他那么想将她拐回璃堡,理智却告诉他,这样的要求一出口,令她为难之余,亦大有可能激发她的逆反心理。
他不愿意触怒她,哪怕是一丁点。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在乎再等多这一年。况且此刻他可以精确把握她的下落,得到了她要回来伴他身边令他幸福的承诺,这一年,已经比过去的每一年,得到的多得多。
她站在他身前,没有立时便走,似乎……也对他有所留恋。
于人来人往的街角,她明亮的眼波凝视着他,悄声的问他:“想不想我?”亲昵爱娇的神态。
这个情人间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听在他耳中,却恍似一道惊雷响在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
终于,开始用对待爱人的姿态来对待他了吗?终于,不再是弟弟,或是亲人般的相处情形了吗?
这样的幸福场景来得太突然,望着她清美的容颜,千言万语,一一涌到唇边。
可是,哪一句话才能全面表达出他此刻的心声?于此际,所有的语言之于他的心境,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直到她等不到他的回应,转身,他都仍发不出半句声音。
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想她,每一天。
一说完,就觉得懊恼。这样平淡的表白,怎么能体现他相思之万一?
但为什么这一刻,脑海中竟然会是空白。天才如他,竟也会有这样情怯的一刻。想不出该怎样细诉相思,怎样表达情意;而街角,显然不是情话绵绵的好地点。
他在心里苦笑,眼睛却始终自动自发的追随着梦寐以求的那道身影。
看见她回头微笑,笑颜温柔。
看着她纤美的手指,指一指自己。然后,两只手合起来,比划出心的形状,再指一指他。那一刻,是仿佛全身心都已燃烧而起的狂喜与感动,他眼眶陡然发热。
我爱你。
我爱你!
她比他聪明,无须千言万语,便已令他置身幸福天堂。
人生,有这么一刻,已经令他倍感安慰。
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退远了。
嘈杂纷乱人声,淡去了。
明亮的阳光下,简陋的街角,这一刻,世界仿佛只留低他与她两个。
望着她,望着她,他的唇角渐渐扬起,慢慢的,绽出最纯粹的笑意。
是自从来到这个时空,就从未曾有过的开心笑意。
一直晃荡不停的一颗心,突然静静的安静了下来,仿佛找到了这一生的栖居地。
全因她的一句手语,他的生命突然丰饶繁盛,仿佛拥有全世界般满足安慰。
他的七彩世界,由她缔造给予。
纵然岳引转眼便拉着她上路,摆明不给他再接近的机会。可是他不怕,有她那无声的爱语,他的心神突然稳定了下来,不介意与她暂别,不去做会令到岳引激怒的行为。
他有追踪她下落的方式。她的心是偏向他的。有此两点,他已经胜过岳引许多。
所以,在这场情路追逐中,突然又有了底气。有了她的爱,仿佛……便有了对抗世界的勇气。
对抗世界……
是的,为了她,纵然要同全世界作对,他也甘之如饴。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苍原大陆上,高楚对华阳的战事未平,玄天对高楚的战事又起。而这场玄天对高楚的战事之中,她又再成为了政客手中的一着棋子。玄天方面俨然成为了神族代言人,宣称由于她冒充神族中人,故此要对一手捧出她来的高楚政权兴师问罪。而曾将她立为公主的高楚,在玄天的大军面前,选择的是议和,以及承诺将她交由玄天皇室处置。
曾作为盟友的高楚已不可信。而苍原国力最为强盛的玄天,已成绝大威胁。
他只恨自己的力量不够强,还未足以与两个国家抗衡。而之前为了从华阳手中救回他,他在高楚的情报网络已大半暴露在高楚眼前。他在玄天与高楚边境的大本营对于高楚皇室来说,也许已经不再是秘密。
昔日璃堡的地理优势在两国夹击之下,将变为极度劣势。
不,他不是心痛他的大本营或将毁于战火。他担心的是失去了璃堡,失去了他的事业根基之后,再以什么手段保护她周全?神族在苍原的隐形力量远远超出他的估计,就算他能够带着她离开,前往云酃或是周师,相信神族仍能号令苍原,誓要把她揪出来杀一儆百。
云酃……
云酃。
云酃这两个字,令他想起曾经在这个国家进行了一半的勘探工作。
他的眼睛轻轻眯起。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心中便已有了决断。要保护她,要让她可以不受威胁的在这个时空生存,便一定要设法将神族自神坛之上拉下来,令他们再没法以神的姿态对这片大陆指手划脚。
这个目标,也许不容易达到。但是来自现代的他,对这科技先进于苍原大陆的神秘群落并没有其它人那般敬畏崇慕的感觉。为了保护心爱的她,同全世界作对亦都在所不惜。现在,只不过是对付区区一个神族而已。
他的决心,在还未再见她时,便已经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