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7年,我进入县第一中学读高中。
县一中是全县重点高中。我还没去报道,父亲就托人打听谁是班主任,回话说是孟警训。父亲 “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
“放心了。”
孟警训,黑脸堂,短短的寸头,已是花白一片,眼睛细长,且两瞳孔不似常人那样对称,但目光如鹰隼一般;毕业于北大历史系,是县一中的招牌和旗帜:全县历年来步入清华北大的学子全是他的高徒;县一中每年高考升学率最高的班级都是由他所带,从未花落旁枝。
北大才子何以流落到鲁西北这个弹丸之地?
众说纷纭。
有人说,山东人自然愿意回本乡本土工作——老孟的老家在济南,和我们县城中间隔着两条河,一条是太平军将领张宗禹自尽的徒骇河,一条就是黄河,总里程相距120华里,不算远。
孟警训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压着半张照片,是一个年轻俊朗英气十足的小伙子,依稀能辨别出是年轻时候的他。想当年在未名湖畔,风度翩翩的老孟一定也很吸引女同学的眼球。
因此,也有人说,孟警训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贬来这里屈就的:在某大学任教期间和一个女学生谈起了恋爱,校方知晓后出面干预,那女学生不知怎的就改口自己是被骚扰,于是老孟就被扫地出门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老孟在我们县一呆就是近四十年,先后送走三十几届学生,我们是他收山之作。老江湖封刀,一定隆重华丽,想必老孟也不例外,必定会为自己的桃李人生划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以,父亲有足够的理由放心。但开学不久,他就被孟老师钦点请到了学校。
——上大学以后,大家这样概述:政治系出“政治骗子”,中文系出优秀老师,艺术系出俊男靓女,历史系则出“古董”。如果依次推理,北大历史系应该出货真价实的老古董——老孟算是老古董吗?应该吧。很多教职工都说老孟古怪:日常不苟言笑,不会逢迎,扯淡聊闲篇的事从不介入,一讲话就直来直去,见血封喉;凡事从不吃请,想请他参加一场谢师宴难于上青天!唯独爱做的事情就是传唤家长,学生有丁点儿毛病都难逃他的法眼,马上约见家长,绝不姑息。
这次也不例外。
我们二班的语文老师是全县语文教坛泰斗蔡崇文。这蔡老早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和老孟并列为县一中的“老名牌”——名牌大学毕业生,一中历年金榜题名的优秀学子,很多也是他的高徒,也正是因此,老孟特意向学校打报告递申请,并亲自登门延请,才又把已卸甲归田退休在家的蔡崇文重新返聘到二班任教。这一度让其他班的学生羡慕不已,每次语文课后,总有邻班学生借机接近我们,打探风声,偷学本领,就差凿壁偷光了。
但两个多月过去,老孟对蔡崇文的期望值似乎落空:每次上课,蔡老师多半时间在闲谈,内容有他大学期间的潇洒不羁风流倜傥,有他故乡江苏的风土人情奇闻趣事,有以往学生辉煌背后那些鲜为人知的血泪情仇,最多的是他小女儿燕儿种种可爱之极的言谈举止——蔡老师人老心不老,在结发妻子去世十年之后,五十八岁再娶佳人,五十九岁喜得千金,取名燕儿,芳龄6岁。。燕儿每天的最新言行,蔡老师都新闻播报一般传达一番,传达兴起,他自己乐不可支,脸上洋溢着无限的幸福和满足,而我们却听得云山雾罩稀里糊涂。
全班五十多人,有七名同学被蔡老师划为写作文不开窍之辈,我是其中之一——想当初我是以全县语文成绩第一的成绩考进来的,怎么,可能,不会写作文?!但是,蔡老师就笃定我不会写。尽管为此郁闷异常,最终也无济于事,每个周日的下午,都被要求去他家上作文辅导小课。
第一周我们七个人全去了,帮他把院子里的甬道重新修整了一下;第二周去了五个同学,帮着老头子把一车大白菜埋在了院子中央,以备冬天食用,顺便学会了大白菜的各种吃法和食疗作用;第三周,仅“晕子”王松林和另外两个同学去了,听说帮蔡老师买回来一车煤,累个半死,每人分得了两块地道的上海大白兔奶糖,王松林咬牙切齿诅咒了一晚上;第四周、第五周,仅音乐委员牛晓霞自己去,第六周,没有人去补习作文了。
因为几次“补课”缺勤,蔡老师对我充满敌视。这天,他又在大讲燕儿的最新趣事,我倍觉无聊,顺手在本子上画起古装仕女。不料,被下来巡视的他看到了,老头子抓起那个本子,横眉倒竖,怒气冲冲,几步就窜上讲台,大声呵斥我站起来:
“你个小顽童,上课画美人头!不可救药!不可救药!!”
说完,蔡老师举起我的本子,向大家展览,自己还歪着脑袋仔细瞅了几眼,继续说:
“你还画大写意?构图都不对!你知道中国画讲究意境吗?你知道意境从哪里体现吗?意境就需要文学功底你知道吗?你个小顽童!”
歪头又仔细审视一眼我的画作:
“国画讲究留白,上留天下留地,这样才出意境!你懂吗?你不懂!不好好上语文课去哪里懂?罚你站到下课。”
让我罚了站,蔡老头还余怒未消,举着我的大作给孟老师过目。语文成绩傲视群雄,总分位列全班前十名的尖子生,居然在课堂上心生邪念画美女,且人证物证俱在,孟老师大怒,责令父亲到学校详谈。内容虽然不详,但无外乎我的确是可塑之才,但千疮百孔恶习甚多,家长必须和学校联手,共同努力齐心协力才能力挽狂澜,拯救我于堕落的边缘。父亲本想把丢人现眼的“物证”索要回去,但被拒绝,所以回到家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时候就没有多少根底,经不起我反驳,很快就偃旗息鼓,但明确了一条纪律:从今往后一直到高三毕业,不得再画画——我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涂鸦绘画。如此以来,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我虽据理力争,但父亲只是愤愤,根本不予理会!
父亲是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话一出口驷马难追。
我对蔡崇文恨之入骨,要不是这个吃嫩草的老牛无事生非,何至如此?
对孟老师也心生厌恶,觉得实在小题大做无病呻吟。究其原因,归结为一点:虚张声势,浪博虚名!发誓不再称之为老师,改口“老孟”。有几次在家中这样称呼,被父亲听到,大加训斥,严厉制止,但都被我圆滑避过。
“这样叫,显着亲切” 我解释说。
“亲切”的老孟很快就做出了“不亲切”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