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龚甜又给吴磐打了很多通电话,很多很多,从夜晚打到天亮。
直到手机没电,他一通也没接。
凌晨五点的时候,龚甜将手机接上充电器,趴在桌子上眯了一会,等再次睁开眼,桌子上的小时钟指向十一点半。
龚甜拿起手机,下了楼,叫住一辆的士。
“师傅麻烦快点。”她坐进车里,“去T大。”
其他学校已经空了,但吴磐的学校还有很多人,一问,原来比其他学校晚一周左右放暑假,今天最后一天,一半人在教室里上课,一半人在宿舍里打包东西。
不过龚甜来的时间凑巧,正好是吃饭时间,上课的人也好,打包行李的人也好,都在响起的下课铃声中,蚁群一样涌向食堂。
“我在你学校。”龚甜给吴磐发了一条消息。
当然没有回复。
“我来猜一猜你在哪,猜中了,跟我说说话好吗?”她不在意,继续发下一条。
他会在哪里呢?
龚甜走过教学楼,走到男生宿舍门口,脚步没停,继续朝前走,走到食堂的时候停了一下,看着里头的人头簇拥,继续朝前走,走着走着,就到了学校后门,从后门出去俨然一条商业街,盖饭奶茶,网吧书店,应有尽有。
龚甜走在这一片市井繁华中,突然脚步一停。
“这里也有?”她抬头看着眼前的招牌,喃喃自语。
是家咖啡馆,门口垂着一串风铃,几串薄荷,一串猫咪,追追逐逐,逃逃离离。旁边竖立着一块木制招牌,上头用粉笔字写:猫薄荷咖啡馆新店开张,单身狗八折优惠。
龚甜推门而入,风铃叮咚作响。
她路过许多张座位,许多单独坐着的人,最后停在最角落的那张桌子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在她眼前是一台电脑,像一堵墙,挡住了彼此的视线。
“欢迎光临。”服务员过来递了菜单,眼角余光扫过桌上那杯枸杞红枣茶,“不好意思,本店是单身才能打八折。”
敲打键盘的声音突然一停。
“一杯卡布奇诺。”龚甜打开支付宝,“他的份我来付,一共多少钱?”
“没必要。”一只手将笔记本电脑合上,露出吴磐的脸,“我们不是情侣。”
服务员拿着纸笔,为难的不知如何下笔。
“……一杯卡布奇诺。”龚甜不想为难她,重新下单,“分开付。”
拼接图案的桌布铺在红木咖啡桌上,一左一右,放着卡布奇诺与枸杞红枣茶。
“你还没吃午饭吧?”龚甜看着菜单,“要吃点什么?香葱面包,蛋糕,还是意大利面?”
“不需要。”吴磐的声音难得的如此生硬,“你要说什么直接说。”
龚甜沉默了一下,她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让他更加生气。
可她必须问。
“你总是知道我在哪里”龚甜缓缓道,“水族馆里,我一定会去玻璃地板上看鱼;密室逃脱里,我如果不跟大部队走,就会一个人在牢笼里休息;恋爱博物馆倒闭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拿回当年的纪念品。”
吴磐一言不发,连帽衫的帽子拉得太低,龚甜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你知道很多东西,我不是指极客的那些知识,而是……”龚甜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他在恋爱博物馆存东西时留下的暗号,我觉得你,我觉得你……”
吴磐突然抬起头来:“我有李寻鹤的记忆。”
他终究还是戳穿了两人之间这张薄薄的窗户纸,可透过纸上破洞淌入屋内的,究竟是温暖的金色光芒,还是冰冷冷的海水。
“一部分记忆,关于你的记忆。”吴磐说,“我不知道这个记忆是从哪里来的,但在我们见面之前,我就知道你是谁,知道你几号过生日,知道你……”
他顿了顿,突然低下头,声音也跟着低下来:“知道你跟他一起在水族馆的玻璃地面上看鱼,知道你跟他一起从密室逃脱里通关,知道你跟他在恋爱博物馆里存了时间胶囊……”
桌上的枸杞红枣茶一口没喝,吴磐将笔记本电脑收进黑色电脑包里,背在一边肩上,站起身来。
“……现在明白了吧?”他从龚甜身旁走过,“驱使我爱着你,追逐你的,不是我的心,是我的记忆。”
龚甜呆呆坐在座位上。
一左一右,卡布奇诺与枸杞红枣茶,杯口飘着白烟,像人心口飘出的的热气,越来越少,最后一缕也不剩了。
龚甜抹了一下眼角泪水:“买单。”
还是来时的那条路,倒过来走一遍,繁华的商业街,食堂,男生宿舍,最后是教学楼。
“咦,是你啊。”一个匆匆上楼的男生,看见龚甜,又退了回来,“我记得你,冯宝月的室友是吧?”
“你是……”龚甜也认出了对方,“吴磐的室友?”
“你来找吴磐的?”也许是因为冯宝月的缘故,对方表现的很热情,大拇指指指身后,“我带你上去?他这会估计在上面上课。”
“……不了,谢谢。”龚甜婉拒了,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问,“你们在哪个教室上课?”
三楼,三零三。
因为是最后一天上课,人心浮动,没几个人能精神集中,都在盼望着下课,盼望着接下来的快乐暑假。
靠窗位置,一个男生打了个哈欠,单手撑着脑袋,看着窗外蓝天出神。
“……咦?”他忽然咦了一声。
一包乐事薯片出现在窗外。
接着是一包上好佳。
一包旺仔仙贝。
一包帝王仙贝锅巴。
一包张君雅小丸子。
一包白色恋人。
一包……
一长串零食用别针别着,从窗口上方,一点点垂下来。
没有再继续往下,而是停在三零三的窗户外头,显眼位置贴着一张纸条,上头是女孩子娟秀的字迹,写着:“麻烦开开窗,把这些零食交给吴磐,他今天没有吃午饭。”
“嘿。”男生觉得有趣,打开窗户,抓住一包乐事薯片,然后抬头看了一眼。
何为一眼荡魂?
就是一个少女倒映在你的瞳孔中,你觉得她的眼睛很好看,鼻子很好看,嘴唇很好看,所有的好看集中在一起,变成了她眉心那颗朱砂色的美人痣,深深刻在你的心上。
三零三上头,是四零三。
刚上完课,老师跟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里面只剩下三两个还没走的学生,正你推推我,我推推你。
“小姐姐,你是不是忘了件事?”最后是一个平头男生鼓起勇气,过来搭讪。
龚甜别过脸,疑惑地看着他。
“你忘了署名了。”男生扭捏了半天,提醒她。
龚甜沉默片刻:“我故意的。”
换成男生一楞:“为什么?”
“我怕他看见是我送的……”龚甜垂下头,轻轻道,“就不肯吃了。”
三零三。
刚刚还睡倒一片的教室,现在突然变得闹哄哄的。
一串零食击鼓传花似的,从窗口一路送到吴磐桌上,花花绿绿的,堆了一座小小的金字塔。
“是谁送的啊?”同桌朝吴磐挤眉弄眼。
“不知道。”吴磐说。
他知道是谁送的,因为他记得这是谁的字迹。
“应该是女孩子送的吧。”同桌一脸羡慕嫉妒恨,伸手拿了一包乐事薯片打开,“可恶,我也中午没吃饭,为什么没人送我?”
吴磐伸手把乐事薯片拿了回来,一言不发的吃了一片。
“喂,你没那么小气吧?”同桌惊道,“这么多,分我一包呗。”
吴磐没理他,一包一包吃着,面无表情,就好像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里,装的不是美味的零食,而是苦涩的泪水。
将最后一块白巧克力递进嘴里,他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支配我的不是心,而是记忆……”他低声喃喃,“为什么每一口都这么苦?”
记忆是没有味觉的,有味觉的,能够品出酸甜苦辣的,只有心。
吴磐突然双手在桌子上一撑,起身冲出教室。
“课还没上完呢,你去哪?”老师在他背后喊,“扣学分!扣学分啊!”
咔嚓,咔嚓,咔嚓。
龚甜手里同样一包白色恋人,走进自家小区,白巧克力一块块递进嘴里,明明包装袋里写成分是白砂糖,牛奶跟可可,可吃到嘴里全是苦味。
电梯门开了,龚甜走进去。
“女孩子吃这么多巧克力不好。”陈先生是住在电梯里了吗,每次打开电梯他都在,“会发胖的。”
“我没吃午饭。”龚甜又把一块巧克力放嘴里,伸手按了十二。
陈先生也伸手按了楼层,却是按在十二上面,长按片刻之后,就是取消。
“……你干什么?”龚甜立刻警觉起来。
电梯门缓缓在八楼开了,本来就已经是傍晚时分,加上老小区楼层的灯大多数都坏了,于是显得愈发昏暗。
“小童可想你了。”陈先生慈眉善目地笑着,“你好歹当了他这么多天的家教,不进来看看他?”
龚甜盯着他不放。
“都是街坊邻居,你怕什么?”陈先生说,“更何况我家里还有小孩,我能在小孩子面前做什么?”
说完,他拿出手机给龚甜。
手机是开着通话的,里头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甜甜老师,我是小童,我好想你,真的不能再帮我补课了吗?家里又请了个老师,他老嫌我笨,你从来不嫌我笨。”
电梯门正要合上,陈先生伸手一拦,电梯门又重新朝两边打开。
“怎么样?”他诚恳道,“见见他?”
同一时间,一辆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车门打开,吴磐从车里下来,飞快跑到楼里电梯口,按红了墙上的上升键。
电梯停在八楼,过了一阵子,才开始八,七,六,五……一路向下。
门开的时候,里面有两个大妈,正在聊天说话。
“那家人什么时候有了小孩,你知道不?”一个胖大妈挎着菜篮子从里头走出来。
“嘿,哪有什么小孩,租来的!”另一个瘦大妈翻了个白眼,手肘上同样挎着个菜篮子,“我问过那小孩,说是亲戚,一小时给他一百块,让他来家里当儿子,喊那家主人爸爸。”
“这人什么毛病,这么想要孩子,为什么不自己生?”
“哈哈,谁知道呢?”
吴磐望着两个大妈的背影,电梯门缓缓合上,将他关在电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