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非也。”无尘探出手指向茶盏，说：
“此茶于香积寺中，有心人前，便是浮世百味；一旦离开，往无心人前，便只是难以初入的劣等茶罢了，若老衲轻易让夫人带去，非但污了这茶，也更是辜负了夫人的一番心意，那才是得不偿失。”
慕子染还欲说些什么，却见无尘方丈转身不再多言，徐徐往屋中佛龛走去，满腔话语也只得统统咽下。
可惜了此等好茶，不能让楚越宸一试了，慕子染这般想着，叹了口气，孤身离去。
御书房中，楚越宸拧着眉头，握笔俯身于铺在桌上的宣纸前，本该有游龙惊鸿之势，下笔生画，思绪却硬生生阻断一处。
“哒。”
一滴墨珠顺着狼毫滑下，滴在纸上，染下一片污迹，顺势蔓延而开，又深至浅，在楚越宸眼中扩散，心中的烦躁也越发明显。
他将笔杆扔于纸上，背手扬头，深吸一口气，睁眼眼眸，如狼顾，如鹰视。
“李德全。”
“是，皇上。”李德全早已敛声屏气侯于一旁，如今听闻传唤，忙不迭的躬身趋前，臂弯处夹着拂尘，声音格外谦卑：
“自打惠嫔小主走后，皇上便心绪不宁，可要老奴召小主回来？”
楚越宸眼神中射出道道寒光，李德全一凛，心中暗道不好，慌忙缩起脖子，缄口不言。
“胆敢揣测圣意，朕瞧着你是不想要脑袋了。”楚越宸阴沉沉得冷哼道。
李德全扑通一声跪下，将头深深磕于地上，颤着声音道：
“奴才罪该万死，求皇上开恩。”
楚越宸更是无名火起，左右踱步，胸口的呼吸起伏却昭示着他越发烦闷的起来，半晌，拿过暗卫递来的一道密折，狠狠得甩于地上。
震得李德全脑中轰然一响，将头垂得更深，不自觉的，后背已被冷汗打湿了大半，他蜷伏于地，不住的打着冷颤。
他深知，无半点错处的天子帝王，不能也不许有质疑气恼自身的一日，这股火气，需得由他李德全受着。
想到这里，一张沧桑的老年，更是皱作一团。
与御书房中一触即发的氛围不同，慕子染卧于床上，望着顶上寻常的竹青纱帐，若隐若无的檀香熏染，连心惊也较平时澄明些许。
翻了个身，侧躺着望见桌上灯花如豆，烛火轻曳。
清清的月牙挂在村头的树梢上，月光淡淡的洒落一地，如霜寒，似薄雪。窗外不知何处有孤笛渐起，慕子染细听之下，却发现这曲声较玉笛更为细长，更显孤轻。
不由起身，随意披了件斗篷，往屋外走去。
深夜无风，新雨既歇。石阶于月色下更是微凉如水，院中一方荷塘，露水迎珠，颗颗滑入圆荷。
慕子染坐在石阶上，靠住身后栏杆，仰头便可望见对面檐上坐着一抹镀着银边的暗色身影，孤独而超绝。
她清楚的记得，对面屋中住的，正是与自己百般为难的雁亭侯，萧衡。
“萧衡……他可否也为月色所扰，难以入眠呢。”
她心中暗道。
曲声依旧悲愁寂寥，慕子染这才明白过来，只有经历过塞外苦寒之地征战，背井离乡的离愁别绪，于生死边游走的将军士卒，才能吹出这般曲调。
春风不度之地，除了曲声，还能凭何慰藉。
不顾宫妃该有的体面庄重，慕子染单手撑于脑后，任凭衣袖滑落，露出大半个玉臂，她凝神望着萧衡的身影，怔然出神。
想起摘星楼前的地转天旋，那双蜜色眼眸，以及身上萦绕不散的檀香味，微眯双眼，陶然于曲声中，不由低吟浅唱，暗和音声。
然则声音戛然而至，慕子染一惊，抬眼望去，那抹身影似乎亦在看向此处。
一人檐上，一人台下，其间相隔的有如深蓝色的夜幕中，点点星河粲然。
慕子染眼眸一颤，坐起身来，不自觉将气息屏住，分明寒凉的夜，在此刻却显得尤为暑热，以至于双颊渐生滚烫。
俶尔风起，又闻竹叶之簌簌。
慕子染衣袖遮挡，放下时，对面檐上已是空无一人。手上一阵微痒，抬起一看，不知何时竟有片竹叶落于掌心，触手，还余温热之感。
遐景苍茫，迩景孤冷。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起身拍了拍衣角，握着方才的竹叶，往屋中返回。
微光穿过纱幔，拂于慕子染脸上，她蹙了蹙眉心，抬手遮挡。昨夜未眠，使得此刻困意正浓，也不管是何时辰，随性的翻转过身，又是再度的沉睡。
“夫人，夫人。”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并着岸芷汀兰焦急的叫喊。慕子染不耐得将头蒙于杯中，随意吩咐道：
“便是本主身子不适，不去请安了。”
岸芷侧耳一听，跺了跺脚，咬唇向汀兰抱怨道：
“什么请安不请安，夫人只恐是睡迷了心窍，倒难为你我二人。”
汀兰蹙眉望向紧闭的木门，叹了声气，
“也不能管那么多了，倘若误了见方丈的时辰，又要怪我等没叫醒她去。”
说罢，汀兰再不犹豫，当即推门而入，将纱幔挽起，这才看到了缩在杯中的慕子染，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俯身轻晃着，温言道：
“夫人，夫人起来了，辰时将之，该去见无尘方丈了。”
慕子染眼也未睁开，皱着眉将被子再度拉下，身处云里雾里，哪里还管什么时辰，什么方丈的。迷迷糊糊也不知轻哼这什么，全然不顾汀兰如何好言相劝。
岸芷歪着脑袋，眼看着照汀兰这般软语温声，不知要纠缠到何时，再转念一想，身处宫外，小主也断不会苛责规矩，心生一计，上前推开汀兰至一边，掀开被子，高声道：
“九转伽蓝要被萧将军夺走了！”
奉无尘方丈之命来别院厢房请慕子染的萧衡，前脚刚踏入院门，便听闻屋内传来一声尖锐的女声。
他的脚当即顿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还是缓缓踏入，神色隐含着挥之不去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