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檐角楼,极目眺望。
远处山河缥缈、如烟出岫,近处琼楼玉宇林立,飞檐斗拱恢宏壮美。
皇帝裹了裹身上的黑貂皮斗篷,饶有兴致地欣赏这番景致,眉眼间却凝着不易察觉的浅淡忧愁,江山盛景画图难足,然而自安史之乱后,天下藩镇割据、各自为政,大唐皇权日渐式微……若再不刷点存在感,恐怕他真正会沦落到春秋周天子的境地。
彤云渐染,倦鸟归巢,去年年末开始筹划的全国巡抚考察活动即将拉开帷幕。
面对这份不怎么美好的公差,即便皇帝陛下盛意拳拳,在国库空虚犒赏遥遥无期之际,朝中大臣无不畏惧长途跋涉寸步难行,经过矮个里拔将军的精挑细选,符合资格的不过百人,年关之后,这些大臣背负着皇帝的使命已陆续出发,其中不乏哭得生离死别撕心裂肺之人。
车辚辚、马萧萧,明明应该是意气风发的巡抚考察,一个二个搞得跟发配边疆流放似的,他们的不识时务让皇帝陛下表示很痛心。
他微微眯眼,叹道:“爱卿,全国巡抚考察准备已久且兹事体大,不仅能让百姓感受到皇恩浩荡、体会朕心念天下的用意,也能给各道节度使施加些许压力,让他们夹起尾巴懂得收敛爪牙!”
皇帝轻轻舔了下唇瓣,欲言又止后回头看向侍立在旁的安如是。
安如是身着紫色圆领袍衫,努力挤着眼睛想要融入皇帝与美景的和谐氛围,以便适时溜须拍马。
可惜美景于他而言,模糊得宛如一团烟雾,并没有仙气袅袅的感觉。
安如是自小伺候皇帝,只比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帝年长五岁,从东宫潜邸到入主太极殿,他皆是皇帝身旁最信任的人。
而今,他更是身居要职,不仅是御前太监,还兼任神策军都尉,掌管着禁军兵权。
“大家(皇帝尊称)说的是!臣相信他们定不会辜负圣意!”安如是低眸迎和道。
皇帝勾了勾唇,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目光也从安如是脸上移开:“爱卿,朕想让你帮朕办一件事,不知爱卿可会介意?”
安如是肩膀一抖,直觉不妙。
未等他及时想好通顺合理的措辞拒绝,皇帝又道:“若是介意,爱卿可就当真辜负圣意了!”
呃……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嘴瓢惹的锅,跪着也得背完。
“既然是大家的事,微臣定当义不容辞!”安如是唯有硬着头皮恭敬回应。
“如此甚好!随朕来!”皇帝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如是深呼吸一口气,赶紧提步跟上。
立政殿中鎏金枝盏烛台火光摇曳,髹漆檀木案上的鎏金貔貅香炉紫烟浮动,皇帝长身玉立在巨幅军事地图前,食指比划廓出河北一带:
“成德、卢龙和魏博三镇势力雄厚,一般的大臣皆敬而远之,成德方面,朕已派出老谋深算的李相公前往,上月魏博内乱正是朝廷拉拢之际,朕将人选着眼在礼部……但这卢龙却不好对付,朕夙夜难眠、思前想后觉得爱卿很适合这份差事!爱卿意下如何?”
呃……
安如是本能地扑通跪下:“大家,微臣才疏学浅能力单薄,怕难以担此重任!”
“爱卿多虑了,朕并不指望你能拨乱反正、力挽狂澜,仅仅让卿走个过场,将所见所闻悉数禀报,若能见微知著防患未然也算是意外收获!”
呃……
皇帝随即又错过他径直走向镌刻着双龙吐珠纹饰的书案,安如是头疼地再次紧随其后。
容不得他不答应,皇帝已经神色飞扬地提笔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下手敕,看着这满篇的龙蛇飞腾,安如是丝毫没有拍龙屁的心思,内心更是叫苦不迭。
“此次去卢龙道,你可自选州县考察,朕会让长安不良帅李沂忠随你一同前往,护你周全!”皇帝捧起黄绢手敕,轻吹着其上未干的墨迹。
“李沂忠是谁啊?”安如是又恍惚了,他一个堂堂的三品大员居然和一个不入流品阶的不良帅一同巡抚考察?还有没有面子?还要不要尊严了?
许是皇帝看出他秀气白脸上跟吃了屎一样的不待见,年轻皇帝不好意思地想要高深莫测地捋一捋胡子,一摸到光滑的下颌才意识到连胡渣都没有,他尴尬地笑了笑,顺毛解释道:“爱卿有所不知,这李沂忠是李相公向朕推荐的人才!”
安如是听到“李相公”三字,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在心里默默翻着白眼,这李相公乃是当朝宰相,他的不少额外油水项目都被那人给搅黄了,此时听到李沂忠是宰相的人,正想以“用人唯亲”之名参他一本……
不料安如是刚张嘴,皇帝就安抚道:“爱卿不必紧张!”
谁紧张了?安如是肩膀颤抖了一瞬。
皇帝语气慵懒:“朕之所以派长安不良帅李沂忠与你一道,尽是因为他武功高强,可以保护你的安全!朕的苦心,卿可明白?”
不明白!安如是猛烈摇头,李沂忠可是宰相的人,确定是来保护他不是来干掉他的?
“大家,臣有神策军护送,不必劳烦李……李郎君保护!”安如是客气地作揖。
“爱卿误会了,朕是希望你沿途尽量低调,这样才能亲近百姓,走进百姓心里!故而,此次上路就只有你和李沂忠两人!”
“……”安如是内心惆怅不已,双眉拧成了麻绳。
他眼皮耷拉着,脸色十分丧气。
皇帝轻咳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安慰道:“爱卿,你也知晓,如今国库羞涩、能省则省,越有权势的人越不好收买为朕所用,但这李沂忠就比较单纯了,他不需要朕向他承诺高官厚禄,更不需要千金赏赐,他的愿望只是从副职的长安不良帅转为正职的长安不良帅,如此赤子之心,当真难得呀!”
安如是自我怜悯地轻声叹了口气,他算是听懂了,说白了皇帝是不想浪费钱,所以只派他和李沂忠两个人上路,这样可以省去不少路费,到了卢龙之后,他手握皇帝敕旨,一切开销自当算在当地官员头上。
等完成考察,回长安的路费自然也是由当地支出,考察后回朝的奖赏就是李沂忠由副转正,至于他……
“放心,若爱卿完成考察,取得有价值的情报,或者在当地有所建树,朕绝不会亏待你!”皇帝笑眯眯地注视着他,挑眉示意他还不快接旨?
安如是推测皇帝定然不会抠门抠到他头上,不情不愿地匍匐埋首,双臂向上递出:“臣接旨!”
皇帝终于松口气,将黄帛卷轴搁在他手上:“爱卿,此行任重道远,朕今晚亲自为你践行,明早辰时你就和李沂忠一同启程吧!”
靠!这么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