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头顶是幽深的夜色，周遭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巨大的古木拔地而起，枝繁茂盛的树枝掩盖了星空。
若仔细看，便能看到一些间隙的枝桠上站了一排乌鸦，乌鸦的眼睛在黑夜里露出绿幽幽的光。
在若有若无的鸦声中，时语的瞳仁呆滞几秒，有了恍若隔世的既视感。
这是回来了吗？
她闭上眼睛，心口还能感受得到那个世界的温度。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时语循声望去，洛昼坐在一侧。
她直起身体，不顾身上的疼痛，躺在古树下，语气平淡道：“你现在是不是要解释些什么？”
“你想听什么？”他反问。
“所有，我要你告诉我所有。”她忽地冷笑：“我们两个不是第一次见面，对不对？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世界里？还有这座森林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失控了。”洛昼说。
“我已经非常克制自己了！”
时语深呼吸一口气，竭尽全力控制自己满腔怒火，她从未像此刻如此愤怒过。她一直自以为自己足够冷静自持，但在真正身处其中，发现自己被他人欺骗、玩弄于掌心时，她才能感受得到那呼之欲出的烦躁和怒火。
她真是错得离谱，苓子的演技算好吗？不，真正的影帝就在面前。
洛昼伸出手揉了揉眉心，像是很苦恼似的：“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别敷衍我。”时语说，“这一次我必须要知道全部真相。”
“嗯。”他说，“先从这座森林说起吧。”
“这座森林在岛上被称为无望森林，是因为任何人进来，都不能出去。”洛昼说：“易老师已经发现了，这座森林是有一个巨大的磁场，磁场可以影响方向盘的方向，也可以影响信号和电流。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磁场呢？”
“为什么呢？”她问。
“简单来说，这座森林是一个大型时空坍缩的空间。你应该知道，在没有外力的干预下，物体可以永远保持无规律的加速运动，而在这里也一样。”
时语感觉到毛骨悚然起来：“你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们课堂学的吗？”洛昼说，“我们的宇宙是由时间和空间组成，在空间的架构上在普通的三维空间里加入时间轴，而这条时间轴是一条虚数值的轴。但是在这里，时间轴已经被压缩了，变成了无规律的时间运动。在这里，物质驱使时空扭曲，时空也驱使物质按其扭曲移动。扭曲的时空造成了巨大的重力场，也有了让人无法理解的自然磁场。”
“你是说，在这里的时间是无序的？”
“不仅是无序的。”洛昼说，“还具有随机性。”
“我不明白。”时语说，“你说的这些我完全不懂。”
“简单来说，这里曾经发生一场巨大的变故，这场巨大的变故可能是小恒星撞击，也可能是星轨改变，总之最终的结局就是导致这里重力塌陷，才制造了这里的时空坍缩。你在这座森林里，你要抛弃一切所学的生物学，因为在这里所有的生物规律都可能行不通，甚至，你还要抛弃自己所学的物理知识。”
洛昼平静地陈述下去：“因为无尽磁场的影响，这里的未知辐射空前延长，所有无线信号都会被折射，而动植物的DNA也因此发生了变化。甚至，这里可能已经繁衍了超越我们认知的异种，这都是有可能的。”
“这就是蝴蝶效应。”
她想起了巨大的鸟巢，以及巨蟒。
还有这里的参天古木。
“那场巨大的变故是什么？”
时语问。
“我又不是神。”洛昼平静地说：“我所说的这些，都是我一直以来对这座森林的研究和探索得出的推测和答案。”
时语愣了几秒，才说：“你简直太优秀了。”
这句话是诚心说出口的，以前她觉得这个人太有城府，又经常口是心非，虽然他很聪明，但她心底其实并不是很承认。直到现在，她才有了心服口服的感觉。
和以前屈服于他强大的能力不同，现在她是真心实意有了敬畏的心态，这是对同类的尊重。
“那我之前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我会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时语继续问。
他沉默了几秒。
“知道卡拉比•丘流形吗？”
“没听过。”她老实道：“或许我不应该选修自然科学的，我不知道一个转班过来的学生在物理方面的理解比我还深厚。”
洛昼笑了笑。
“卡拉比•丘流形具有蜷曲到几乎不见的维度，它在我们的视觉里几乎不可见，只有弦可在普朗克大小的空间里震荡，自由进出任一维度。”
他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说：“就像这样，我穿过空气抓住你的时候，其实我的手是穿过了空间，这个空间不仅有长、宽、高，还有时间维度，以及无数的蜷曲空间。”
她低头看了一眼，第一次没有抽回手。
“卡拉比•丘流形弦论将时间纳入物理维度，在借助镜像对称性的情况下，就会产生和现实时空对称的镜像时空。事实上，在三维空间里是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但是这里不一样。这里的时间是没有概念的，具有乱序和随机性。如果你碰巧在坠落的时候遭遇时空乱流，导致两种不同的空间产生量子相干性，那么你就会坠落到进入这些看不到的蜷曲空间里，也就是你所看到的世界。”
“所以我进入了镜像时空？”
“不是你。”
洛昼停了一会，才说：“是你的意识。”
她怔了几秒，笑了起来：“你是说我的意识穿越了？”
“可以这样理解。”
“也就是说，那个世界其实是虚假的。”时语的笑容变得苦涩起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然后进入这个世界里的？”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要长。
过了半响，他才说：“其实我一直都在。”
“……什么意思？”
她的手依旧被他握着，但是下意识地手指往里缩了一下，洛昼低下头看了看，剑眉微动，一双深邃黑眸里泛起不明情绪的涟漪。
“在你躺在鸟巢里，你还没醒过的时候，我就在了。”洛昼说。
她不由后背发冷。
所以那个时候，他眼睁睁看着她深陷危险，面临死亡吗？
“你看着我跳下去？”她问。
这一次，他回答得非常坦然：“是的。”
“然后你也救了我？”
“对。”洛昼说，“我看到你跳下去后，也跟着下去了。”
“那个黑衣人呢？”
“我不知道。”
熟悉的无赖劲儿，熟悉的坦然。
这个人可以面无表情地说喜欢你，也可以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
就算是一件错事，你都很难从这个人脸上找到内疚的神情，可能他是没有心的吧。
更何况，这可能并不是一件错事。也许他后悔的是最终自己出手了而已，毕竟，苓子也说过，他想除掉自己。
“……”
“我不明白。”时语说，她抽回了自己的手，仰头看头顶的星空，语气疲倦道：“洛昼，我不想再玩捉迷藏了，也不想猜测你的心思。一开始，你是想杀了我，对不对？为什么你后来又救了我呢？”
“你说你喜欢我，然后，你又让我知道，你一开始就没想过让我活着。”
说到这里，她觉得很好笑，却笑不出来：“给我一个理由，让我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旁边的人没开口，半响，她听到对方的声音，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时语，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除了我自己的事。”
和他有关的，全都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我一定要知道呢？”她固执地问。
“你没有追问的筹码。”洛昼说。
“……”
时语深呼吸一口气，他说得没错，其实他只要不愿意说，她压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于是她问：“所以当时我们是一起进入了镜像世界吗？”
“可以这样说。”他说：“但那是属于你意识里的镜像世界。”
这还能两个人进去吗？
时语在心里冒出这样的疑问，但是她没有问出来，而是问了其他关键的问题：“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出现，不提醒我？！”
“其实你自己的潜意识已经在提醒你了。”洛昼垂着眼，长长的眼睫毛如扇，掩去眼底那明灭的光：说：“你自己好好回想。”
她又是一愣。
对，在那个世界里，确实已经有很多暗示了。
窗台前的风铃子，心理医生办公室里的金鱼缸，老师的讲课，以及电视机里的古教授。
还有她临走时，家里客厅内，那诡异的安静。
她的“父母”早就知道，她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洛昼又说：“你的潜意识已经给了你很多暗示和提醒，但是你下意识忽略了。”
“那你为什么要出现？”她忽然问。
还是沉默。
时语并不傻，把那所谓的洛舟游和洛昼联系起来，就能得出一个唯一能说得通，却放在这个人身上完全说不通的理由。
那就是，他真的想再见她一面，亲口告别。
那个如蜻蜓般的吻，和那句如鹅毛一样轻的再见，还有那句我喜欢你很久了。
如此青涩纯真，又是如此多此一举。
“你那个时候说的都是真的吗？”时语又问。
大约过了几秒钟，她才听到他的声音：“是真的。”
“……”
时语觉得自己脑子都要炸开了。
“我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对了，她怎么忘记了，他说过关于他的一切，他都不会回答。
无端地，她想到了小熊里的日记本。
她的潜意识确实给了她很多关于这座岛上的暗示，唯独日记本不是。日记本很厚，后面有许多空白的纸张。
这个日记本，是潜意识给自己最深处的暗示——
最开始，她为什么会想把每天记录下来？
是担心自己会忘记吗？
但其实她不是一个健忘的人，而且身为选手，记录每一天发生的事，其实是属于大忌。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如果潜意识能够暗示自己的话，那么日记本一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可是她的潜意识，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
无论如何都想不出答案，今晚获得的信息量太大，大脑像是一团浆糊，再也搅不动了。虽然洛昼已经解答了她很多问题，但是又有了更多谜团和问题浮现水面，他显然是不想再回答了，她索性就继续闭目养神。
无论怎么去想，每一个问题的终点方向，都是他的名字。
洛昼。
时语猛地睁开眼睛，扭头看他，少年在夜色里安静地坐着，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凝成一尊雕像。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感觉：她已经不怕他了，不会畏惧他，躲避他。
但也不会对他产生任何想法。
于是她放弃思考，忽然开口：“洛昼，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很清楚我自己的想法。”
不管我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不管你是不是对我有所隐瞒。
不管这个世界的所有真相是否鲜血淋漓。
至少，有一件事她很清楚，不用反复琢磨，不用犹豫，不用思考，可以确切地得到答案。
我也喜欢你。
她在心里说。
-
不知道休息了多久，她听到旁边的人打开SGNL的声音，两个人坐的距离很近，她轻而易举就看到了洛昼打开积分商城，然后购买绷带等物品。
当他点击购买的时候，个人积分跳了出来时，，时语差点被那一眼看过去还需要数后面有多少个零的积分给晃晕了。
“你……”她犹豫地开口：“你到底是第几名？”
“你觉得呢？”
洛昼取出绑带和碘伏还有各种药品，俯下身来按住了她的腿：“别乱动。”
“第一？”
“嗯。”
少年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很淡：“少见多怪。”
什么叫少见多怪？
第一名选手就一个，她当然少见了！就算心里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在真实看到第一名选手的个人积分时，时语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小的心灵冲击，怪不得洛昼无论发生任何事总能处变不惊，也怪不得他可以到处来去自如。
看来积分商城没解锁是为了他们九个人着想，她买个商品都要追求性价比，完全不能想象有选手都走到决赛圈了还拥有如此巨额的积分。
洛昼替她包扎完毕后，拍了一下她的腿：“可以站起来了吗？可以的话我们就走吧。”
刚包扎完就拍这么一下，时语原先松懈下来的肌肉瞬间紧绷，疼得她刚刚脑海里的所有对第一名选手的想象都烟消云散：这个人是狗吧！
时语扶着古树艰难地站起来，后知后觉地终于想起来：“易老师他们是不是找了我们很久啊？”
洛昼没回答这句话，而是打开她的背包，将定位器重新放回铁盒中，随后打开自己的背包，重复了这个动作。
时语想起之前那个黑衣人说拦截了她的信号，她蹙起眉来：“你不是说在这里无线信号会被折射吗？可是今晚那个想杀死我的黑衣人，说他拦截了我的信号。”
“在这里无线信号确实可以被折射，也可以被屏蔽。”洛昼说，“但不会一直都处于被屏蔽或者折射状态，它是断断续续进行的，不是每次都能被人为捕捉。”
做好这一切后，洛昼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这才带着时语往另一个方向走。
因为他这个动作过于迅速，时语快速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心下一惊——凌晨五点。
她已经在这座森林度过三个多小时了。
发生了那么多事，也不过只是三个多小时而已。
“我觉得易老师他们可能已经回去了。”时语说。
“可能性百分百。”他说：“恐怕已经在想如何解释我们两个失踪的方案。”
她饶有兴趣地问：“你觉得易老师会用什么方案？”
“私奔”洛昼面无表情说：“我们两个私奔了，去了森林。就这个烂俗的理由，是他会想出来的方案。”
时语忍不住有点想笑。
“那我们怎么走出去？”她问。
没有方向，没有定位，现在跟无头苍蝇没有区别。
“我做了标记。”洛昼说，“在每一颗树上。”
时语恍然大悟，“那你之前怎么不用这个办法？”
“忘记了。”他说。
“我不信。”
“那你怎么就没想到呢？”他反问。
“……”
时语想咬自己的舌头，有一种挖陷阱让自己跳进去的感觉。
对啊，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办法！
她不再说话，跟在洛昼后面走。之前她被黑衣人的子弹打到了，索性是擦过皮肤，而不是打中自己的腿，要不然就这座小岛的医院环境，她毫不怀疑自己的腿会被废掉。经过洛昼的包扎后，之后只要穿长裤或者长裙，就没有人能看出端倪。
只不过，黑衣人为什么要杀自己呢？
时语看着前方少年的身影，终于忍不住说：“苓子说，你想借她的手除掉我。”
洛昼步伐一顿，怔了一会后，才说：“她骗你的。”
随后又补上一句：“除了我，没有人能杀你。”
这句话听着怎么那么奇怪？
像是怕她不理解一样，他少有地继续说下去：“你不要忘了，能走出这里的选手只有一个。”
“……”
平心而论，洛昼说的是实话。再怎么喜欢也好，最终活下来的人只有一个，走出去的人，也只有一个。他们两个人之间，在活下去的选择题面前，总要做一个抉择的。
但是时语知道，他不过是随意找了一个借口，像之前一样敷衍自己而已。
毕竟这个时候杀死自己，并没有任何好处。
可心脏还是有些疼。
时语笑了笑，说：“没有任何人能杀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