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五年,冬至。
夜凉如水,纸糊的灯笼在细细的竹竿上坠着,风吹出一片片明明眛眛的阴影,青石板上的油亮小道发出粼粼的冷光,让人心里发悸。
道上的白发老头儿收拾着桌椅正准备收摊,突然,他落在油渍长凳上的手停住了,前方原本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好似出现了一团明亮的白光,老头儿使劲眨了眨不太好使的眼睛,这才发现那是个穿着白衣的男人,老头儿这才松了口气,这年头妖魔横行,不能不多留个心眼。
“一碗馄饨。”
老头儿发现人已经坐了下来,毫不在意自己的名贵纱衣沾上了污渍,男子剑眉星目,明明生了一副神采飞扬的好相貌,却没什么精神气,像是被冬日的冷气隔绝了一样,在灯光下的脸色也苍白的过分了,本想开口的老人颤颤巍巍擦擦了额头的汗,放下手中东西,重新把汤煮开。
不一会儿老头端着混沌上来,男子舀了个馄饨,不顾灼热的温度,一个个吃了个干净,老头儿的馄饨颇为出名,汤鲜皮薄,吃过的人无不赞叹,这人却像是完成任务一样,老头儿借着灯光打量着年轻男子,越看越不对劲,匆匆收了东西就走了。
这下是真正的空无一人了,男子没有走,而是直勾勾的看着前方的城楼,几乎睁的有点发涩了,才极轻的眨了下眼,还是什么都没有。
男子低头甩了甩袖子,几缕头发无风自动,飘摇在夜色中,男子口中念着什么,不一会儿就凭空浮起在空中,他伸手笼着纸糊的灯笼,小心感受着手心温度。
半晌他蜷了蜷手指,眼中掠过一丝茫然,残破的画面自眼前飞速掠过,一望无际的荒原,更远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城楼上,带着兜帽的女子缓缓走了上去,沉默的看着空中的男子。
后面影子一样的人单膝跪下:“公主,回去吧。”
女子一言不发。
她是承元国的女帝,风雨飘摇之际留下的小女儿——太平公主顾念。
没人知道下面的人正是承元国的摄政王顾平潮。
在位五年,清君侧,平叛乱,统六国,累累功名的同时,如雪花一般的弹劾从未停过,他武断,他残暴,他残害忠良,他用鲜血给自己铺就了王位。
大臣敬畏他,怕他,甚至不敢违逆一个字,顾念年纪渐长便听到了外面对顾平潮的评价——异族,喜怒无常,忘恩负义,刚愎自用,赶尽杀绝,作恶多端。
顾平潮近年性格是有些反复无常,但在她面前,从来没红过脸,在她心里,顾平潮永远是那个一步步牵着她走过九重高塔,哪怕前方是尸山火海,脚下也一往无前的潇洒男子。
白日顾平潮在殿中说了太多话,近两年顾平潮收了性子,经常一个人待在诺大的寝殿里,上一次这样促膝长谈早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她就觉出什么了,但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顾平潮要决定的事情,是旁人置喙不了的。
她看着孤孤单单的影子,恍然间有一种男子走在幽冥中的感觉,旁边时幽幽鬼火,前方是十方阎罗。
她张了张口,但是人影已经远去了,在近乎荒芜的道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男人看似平常的步子没几步就远了,再出现已是千里之外的河边了。
红的刺目的彼岸花泼泼洒洒的一片,几乎盖住了岸滨不远处的石碑,仔细看上面有几个细而锋利大字,铁笔银钩,形态各异的笔画像一个个择人而噬的野兽,带着说不出的阴森——蚀阴水,生魂勿进,死物莫入,违者死生不可入轮回。
这里常年无人,只有些低等妖物和游魂飘荡着,因而连温度都比人间地上不少,更不要说几乎渗入骨髓的阴气,
几只漆黑的乌鸦冷冷的看了过来,血红的眼珠触及到人的瞬间扑动着翅膀飞了。
周围除了食人腐肉的黑鸦就只有几个灰白的游魂,他们好奇的看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人,有胆大的甚至伸手过去,还没触及到男子的时候就尖叫着往后退去,旁边几个游魂顿时惊骇的躲远了些,男子低垂着眸子,潋滟的眉眼平静如湖。
谁也不知道,自他有记忆这五年来,一个疯狂暴虐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过,不分昼夜的吵嚷着。
倏地,一个声音凭空出现:“没用的,这里只能暂时压制你体内的阴煞之气,只要过了子时……”
男人面色有些痛苦,像是在抗拒着什么,嘴中却发出一声沙哑的冷笑。
半晌,男人才平静下来,只是眉头还微微皱着,这样子倒不像是疼痛过去了,只是他暂时习惯了。
天地倾覆,混沌伊始,天生戾气,蚀阴之地。
久而久之,这里聚集了天下至阴至毒之物,成了名符其实的“大凶之地”。
阴煞之气是几年前就在他体内的,本来每日发作一个时辰,近两年发作的开始频繁起来,而且他体内还住着一位“非人非鬼”的玩意儿,也是这两年苏醒的。
随着这玩意儿的苏醒,顾平潮开始出现很不好的征兆,他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在被一点一点吸走,那玩意儿越来越强大,开始跟他抢夺起了这具身体的“使用权”。
他顾平潮敢作敢当,作恶多端他认,可是赶尽杀绝,抄家灭族还真不是自个儿下的命令,可是这玩意儿跟谁说去。
这么多年,顾念也大了,他也活够了,至于忘记的那些重要的事情,可能没机会去想起来了。
他看着面前的蚀阴水河,脸上有什么东西渐渐崩裂,一丝丝血红从他瞳孔深处涌了上来,黑气从白衣渐渐席卷上来,男人原本清俊的面容扭曲起来,疯狂的情绪一跳一跳的充满了血流。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身上那么疼,像用刀子把血肉一片一片割下来一样,但是他走的极稳,身体内的声音第一次露出恐慌,嘶声叫道:“你干什么——不——不!!!”
顾平潮踏进蚀阴水中,白衣霎那间就像被热油浇上一样,缩成了一团,阴寒的水汽弥漫上来,从脚下开始,皮肉被一点点腐蚀殆尽,不一会儿就露出了森森的白骨,但是他就像感觉不到一样,一跃跳进了深不见底的蚀阴水里。
“……结束了。”
河中沸腾出密密麻麻的黑色水泡,他白皙的侧脸开始出现一丝丝血线,接着皮肉像面具一样崩裂开来,从肌肤向内层蔓延,不一会儿白色的皮已经全没了,剩下一团人形的,糊着筋脉和白骨的血肉。
但是他还有意识。
他能感觉到极限的痛苦,仿佛蔓延到灵魂的灼痛在血管中爆开。
然而,露出森寒骨头的下颌骨微微浮动,他在笑。
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他还未被腐蚀殆尽的声带里传出:“尔等想让本王做你们的傀儡。”
“痴心……妄……想……”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他的身体沉没到了深渊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才沉没到了深不见底的蚀阴水尽头。
万千光华在蚀阴水河里散开。
他这一生,不过是书上的寥寥几行,却是几界最为动荡的几十年。
顾平潮,镇国将军顾长风与长公主宣傅之子,少时性跳脱,年十八,入朝溪崖,年二十六,修复人妖结界,年三十,平六国,肃反军,改吏治,雄才大略,千古罕见,以“摄政王”操控朝局长达五年,肆意妄为,残暴无道,年三十五,失迹无踪。
时间白驹过隙,地势风貌在若干年里变化万千,一望无际的蚀阴河缓缓沉在了更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