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外,长长的红墙肃杀一片,随着夜色渐深点起的灯火并不能驱散这寒夜温度,取而代之的,是打扮整齐的禁军、暗卫,以及最前面持剑的玄色华服男子。
月光下移一分,越过高墙琉璃瓦,清辉满洒在男子的脸上,只见他长相秀美,自带一分阴柔,然神色淡然,眸光中则是被随从的火把映照得晶亮的倒影。
在快到未央宫地界时,紧随着玄衣男子的随从上前一步,低声道。
“二殿下……”
——来人不是宇文襄是谁?
作为武德帝二子,按理说长子早夭,这个及时出生的次子应当很受皇帝宠爱才是,可或许是时运不济,宇文襄的生母身份低微,不过是武德帝当时做皇子时死对头送来的一名舞姬。彼时武德帝尚是皇子,势单力薄,不能与死对头撕破脸,只好假意收下了那名舞姬,并在当夜与之一度春宵。
然而,竟也是那一次侥幸,那名舞姬居然就此怀有身孕,诞下了武德帝膝下的次子。起初武德帝也并未放在心上,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他还不至于下得去狠手去子去母——可很快,他登基后长子不幸夭亡,这个身份尴尬的次子便成为了最年长的!大明朝虽无立嫡立长之说,可死对头送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不能登基大宝的,于是武德帝便在那舞姬死后,将这个不受宠爱的老二送到了原先伺候他的一位通房身边养着——自然,那位通房便是如今的徐婕妤。
宇文襄年少丧母,亦不得父爱,还未有许多记忆便已经身在徐婕妤的永乐宫。
永乐永乐,多么好的寓意,可永乐宫无论是女人还是小孩,都长久的不受垂怜。
也许是因此,宇文襄从小就比旁人更沉稳低调,他还未上十岁时就学会了藏拙,在吴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宇文睿和陆淑妃所出的四皇子宇文献手底下讨生活。陆淑妃性子温和,连宇文献都是个好相与的,可吴贵妃却骄傲跋扈,连带着她所生的宇文睿脸上都写满了娇骄二字,永乐宫又属东六宫……是以,他没没见到宇文睿,都是避之不及的。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十六岁那年,他入宫拜见养母。大明朝的皇子到了年纪便要到宫外去开牙建府,宇文襄不得武德帝宠爱,但也按着祖制分府另居。那日他进宫请安,却冷不防在东六宫的地界上遇到了同样进宫给吴贵妃请安的宇文睿,十四岁的少年对着他冷嘲热讽,宇文襄心中怒极,却仍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不忍又能如何?他一无得势外家,二无受宠养母,三又不得父亲喜爱,别说是如日中天的吴家,就算是武德帝后头几个老来子,他又哪里敢置喙呢?于是他低下头,客客气气地让到一边,避过了宇文睿和他的随从们。
——时至今日,他依旧记得那是站在一株雪里红梅的树下。
“二哥莫非真打算一辈子步步退让吗?”
宇文献从假山后绕了出来,身旁还跟着个紫衣少年,端的是容貌俊俏如女郎。宇文襄见了他,然后又听他这样说话,便知道方才的一切都被这位四弟看在眼里。他神色疲惫,漠然道,“不如此,又能如何?我虽说是陛下的亲子,却远不如一般的皇亲贵戚——四弟,难道不知吗?”
宇文献并不在意他的冷漠,只是含笑以答,“三哥与贵妃娘娘跋扈,今日二哥退一步,明日那刀便可从容架在二哥肩上,皆是婕妤娘娘又当如何?二哥虽无甚外家,但婕妤娘娘却一直对您视若己出啊。”
这话,便是实打实地说到了点子上。宇文襄亲缘情薄,养母却还算待他不错,天长日久下来,他们也有几分真母子的味道,他虽没什么本事,但也不愿意叫养母随自己受苦。
他眉心一动,神色中有了一丝认真,抬头问道。
“四弟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个罢。”
宇文献微微一笑,与身旁的紫衣少年交换过一枚眼神,干脆道。
“咱们兄弟一场,自然是要相互倚靠的了。”
……
“二殿下,果然不出您所料,未央宫外现已被包围,咱们带来的人虽说不少,但若是要硬闯,只怕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骤然压低了声音,犹豫道,“皇后娘娘宣了明旨,但人却不知在何处,万一真在未央宫内,咱们这罪名恐怕不小啊!”
心腹所言,宇文襄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他抬头望向琉璃瓦上三分月色,只觉清辉铺面,冷风猎猎。他在这一刻,想到的是他那位四弟,在临走之前的一切嘱托。
“……届时我人不在京中,狄戎余鼎亦不在,宇文睿定会找机会发难,你们只留意,若是哪一日几位武将都被调去京郊大营巡视的话,宫中只怕是要生变了……”白衣青年背手而立,风姿卓然,“到那时,南方估计也会有相应准备,我不能保证赶得及回来,所以先行准备些后招,你们且听一听。”
“济舟才思敏捷,负责打探消息,一有变动,当即联系陈平与我二哥,再想方设法说服齐副统领,你们几人兵分三路进宫。”
宇文襄迟疑道,“纵然有齐副统领的人,咱们手上可用之人,也实在不敌啊。”
宇文献笑着看了他一眼,淡定道,“我走后,禁军便群龙无首,届时我会想法子请求父皇,让二哥你替了我。”
宇文襄闻言一怔,多年来压抑的被忽视感猛地涌上心头,他默然片刻才道。
“只怕父皇不会同意。”想当初将那部分禁军一分为二,越过他交给了底下的两个弟弟,宇文襄便知道武德帝是真的不喜欢他。
“二哥,”宇文献喊了他一声,“这不是喜欢与否的问题。帝王之家,算计的是平衡,算计的是人心。”
武德帝再不宠爱宇文襄,也不至于蠢到让宇文睿独揽大权——而底下的几个弟弟又都还是七八岁的孩童,怎么看,宇文襄都是唯一人选。
听得这冷静的一句话,宇文襄终于不再沉溺过往阴霾,镇定地点一点头。
“母后此刻,必不在未央宫内。”
月色当空,宇文襄望着端庄华丽的中宫大殿,如此说道。他从未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般清醒过——过往的一幕幕欺辱嘲笑都在眼前,最后定格为白雪红梅下,两位少年温和伸出的手。
“……他若真想要弑父杀兄夺权,也不会落下个话柄,叫天下人看着他这般上位……母后若在未央宫内,只消外头的人即刻反扑,他便失去了一张大好王牌,是以,母后定被他困在某个咱们还未去的地方……”
他顺着长长的红街一眼望去,儿时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道路,早已烂熟于心。
“望春宫,长春宫,玉华宫……西六宫之首的淑妃娘娘,陈平已带人去营救,想来是无碍;至于西六宫么……”宇文襄轻声道,“永乐,含光,还有——玉寿宫。”
心腹转念一想,当即道,“难道说皇后娘娘此时,人在玉寿宫?!”
永乐宫是徐婕妤,含光宫则只有低位分的妃嫔;吴贵妃多年来浸淫宫闱,早已是养的身骄肉贵,大约不会离开那里半步,宇文睿应该也会留人把守,以保安全。那么如果西六宫要有一处困住皇后,也只剩下那座曾昭显着武德帝对吴家和吴贵妃看重的“玉寿宫”。
宇文襄平静地点头,从腰间抽出一把冷峭锋利长剑来。
月色幽然,长夜寂静,灯火灼灼,刀剑冰凉。
未央宫的反扑,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开始了……
……
此刻玉寿宫内,如宇文襄所料的半分不差,皇后周氏悠悠转醒。
周皇后是武德帝发妻,在后者还是个皇子时就嫁了过去,虽然说得到的宠爱没多少,可嫡妻得敬着这一点,武德帝还是做的不错的。这么多年,无论身旁伴着哪位得宠妃嫔,武德帝都对这位皇后十分尊重。但是,对女人来说,敬与爱的差距还是很大的,周皇后一日日看着吴贵妃那妖娆女子在武德帝跟前晃悠,心里早已是厌恶至极,只是碍于大家闺秀的修养,才从未开口明言过。
此时她刚转醒,便见到吴贵妃穿戴的雍容华贵地坐在她不远处对她笑,脑子立马清醒了。
“这是何处?”周皇后嗓子发哑,她咳嗽了几声,颇为不快道,“本宫为何在此?”
吴贵妃巧笑倩兮,保养得益的脸上丝毫不见岁月痕迹,反倒是因为华贵的妆容而更显艳丽。她站起身来,莲步轻移到皇后跟前,也不行礼,只是道,“皇后娘娘可算是醒了,您要是再不醒,我都怕您赶不上睿儿的登基大典了呢!”
周皇后愣了一愣,心中觉得古怪,冷硬道,“贵妃妹妹别是吃多了酒说胡话罢,陛下身子健朗,又无立太子之说,哪里就轮得到三皇子登大宝了呢?”她素日与贵妃情分尔尔,若真有一日自己做了东宫太后,吴氏做了西宫太后,只怕西风恨不得压倒东风才是!
吴贵妃也不生气,只是捂嘴一笑,轻巧道。
“皇后娘娘还不知道吧?陛下午后便身子不适,入夜后便急诏太医,唉……若是挺不过今晚,”她摇一摇头,故作为难道,“二殿下素来不得青眼,长幼齿续,轮到我的睿儿也是情理之中啊。娘娘莫怪,您午睡至今,怕是不知道宫中发生了多少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