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芝玉的死是在三天之后。
其实太医早就把话传了出来,不过是养一日算一日地拖着她中毒的命罢了。那日小丫鬟照例轻手轻脚地进正院送药和饭,却不防推门入内,里头安静的可怕。她将饭菜和药都放上了桌子,这才唤了几句“娘娘”。然而意料之中的,并没有人回答她,她只好再往更里走去——随后,送饭和药的小丫鬟就看见了床榻上冰冷僵硬的尸体。
床榻上的女子只着中衣,也未化妆,脸色青白中泛着某种古怪的黑,和她平日里严妆丽服的情况大相径庭。没有人知道吴芝玉是什么时候死的。也许是昨夜吃药后,也许是半夜心悸毒发,更有可能是清晨鸟鸣第一声时。总之在吴家如今没落情势下,本家与分家都没人敢吭声,吴芝玉的死讯在上报宫内后,尸身便悄无声息的下葬了。
武德帝对陆云梦的所作所为既是震惊又是恼怒,但不知道周皇后和他说了些什么,宫里居然也没对陆云梦定罪。陆云岚私底下和纪凌一合计,两人都觉得是周皇后劝说了武德帝——毕竟,吴芝玉害的不但是陆家和尹家的女儿,也是他们的孙子。
五月中,西边传来消息,安西王一家已到封地。同月,武德帝终于以默许的态度,看着宇文献一步步扫清了吴家和原本吴家支持者的势力,四皇子的支持呼声在这年夏天达到了巅峰。这也意味着,原本就家大业大的陆家,更上了一层楼。
因为宫变那日陆云岚也算出力不小,陆宛白也喜欢她处事镇定的风格,便时常叫她进宫说话。陆云岚一开始还觉得有些不适应,虽说她也是陆家女,可她已经出嫁,按理说该是许氏常进宫坐坐。
她拿这话去问许氏,许氏却只是淡淡一笑,推拒道。
“宫里贵人多,我不习惯宫里的规矩……既然淑妃娘娘喜欢你,你便时常陪她说说话罢,娘娘少时入宫也有二十年了,没有亲人在身边,四殿下又大了,肯定是寂寞的。”
陆云岚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意外,她反问了句,“听闻陛下很是宠爱小姑姑,母亲却为何会说寂寞二字?”
许氏低头抚平裙摆上的褶皱,笑容如春水一般清淡,眉目间却似有忧愁。
“入了皇宫高墙的,都是那样,宠爱再多也敌不过佳丽三千。更何况,那还是皇帝。”
这是许氏头一次在人前表现出对于皇宫的厌恶,虽然很浅很淡,但陆云岚还是敏锐地把握住了这一点。她心中闪过一丝疑惑,飞如流星,快得抓不住。
她从善如流地点一点头,“我会好好陪小姑姑的。”
于是,便有了那一次两次三次的进宫。
五月末,夏日渐长,宫里都用上了冰奉。自打玉寿宫封宫后,西六宫还是以望春宫为首,东六宫却隐隐变成了永乐宫。徐婕妤侍奉圣驾多年,也无子嗣,只是一直养着武德帝最不受宠的二皇子,可谁能想到峰回路转,二十年后,她竟还有母凭子贵成为徐贤妃的这一天呢?
宇文襄在宫变时救驾有功,又与宇文献交好多年,武德帝年纪渐长,性子也不比年轻时冷硬,他将禁军交给了老二,又将徐婕妤提为贤妃。一时间朝野内外无不惊疑,可徐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得到了好处。
话又说到庆国公陆家。
陆家在宫变时出力许多,从暗中保护着宇文献南下的陆承瑾、陆承遥两兄弟,到持剑闯宫的陆云岚……纵然有陆云梦这个变数在,可陆家年轻一辈的功劳着实不小。武德帝心里很高兴,但这些都不能表现在面上,他只是暗中嘱咐宇文献,又不动声色地给了陆家三房两个小子一点提拔。其余的,和陆家有亲的,如狄都督家的长子狄戎,安国侯纪家的纪凌,京卫指挥使余家的余鼎等等,都依次得到了晋升。
而深居宫闱的淑妃陆宛白,也因为母家荣耀,得了不少封赏。
陆宛白此人,从小就跟着老庆国公舞刀弄枪,十岁上了才被老庆国公夫人——她的娘亲——给强行禁止了,不得不捧起了绣花小架,吟诗作画。但是因为幼时这段经历,她的身体一直强健,唯有一点,那就是每到夏天,她的胃口就会变得很差。
陆云岚记得这一点,便特地从古方里找来八珍糕的做法,又特地将那糕点做的小而柔软。在几次三番的失败后,连纪凌都笑着问她,是否在研究什么古里古怪的药。
陆云岚没好气地回他一枚白眼,“我在给我小姑姑做吃的呢。”
结果是毫无例外被纪凌捞走了不少半成品做点心吃。
好在陆云岚终于赶在她生辰前做出了成品,小小的八珍糕躺在八角食盒里,怎么看都令人食欲大发。这日她换好衣衫,带上绿柳和莲蓉进了宫去见陆宛白,在望春宫外,迎接她的依旧是明月。
明月一见到纪家的这位少夫人便笑,“少夫人来得正好,娘娘方才还提到您呢!”
陆云岚示意绿柳将食盒递了过去,一位跟着明月的小宫女连忙接手,毕恭毕敬地让道一旁。明月扫了一眼,浅笑道,“少夫人这是带了什新鲜玩意儿给咱们娘娘?”
“听说娘娘一到夏天就食欲不振,我特地做了些改良八珍糕来,看娘娘喜不喜欢。”
明月一边往里走,一边捂嘴小声道。
“少夫人真真是惦记着咱们娘娘。”
进了望春宫,陆宛白一身浅桃红的宫装更衬得她面色不怎么好,只是在看见陆云岚时勉强高兴地抬了抬嘴角,让小宫女赶紧奉茶水来。陆云岚行了一礼,乖巧地坐到陆宛白身边,轻声问道,“娘娘又吃不下饭了?”
陆宛白懒懒一笑,似乎是极无所谓的。
“年年都这样,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熬着熬着大约也习惯了。”
说话间,小厨房热好的八珍糕就被宫女送了上来,陆宛白好几天没认真吃过什么东西了,乍一闻到糕点的香气,还疑惑了半晌,奇道。
“这是八珍糕?”她仔细看了看,又道,“感觉气味和往日御膳房做的不大一样。”
明月垂手立在一旁,笑语晏晏地开了口。
“回娘娘,这可不是御膳房做的,是少夫人特地带来给您的。”
陆宛白闻言看向陆云岚,后者柔声道,“我知道娘娘胃口不佳,便特地改良了这道八珍糕。娘娘若不嫌弃,可以一试。”
陆宛白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她这毛病已经好多年了,多少太医都治不好,陆云岚来又能怎样呢?可她不想伤了小侄女的心,况且那点心做的精致小巧,香气又颇有食欲,吃一块应该也不至于难受。
可叫她意外的是,那八珍糕做的绵软可口,一看就是陆云岚用了心的。
陆宛白吃完了一整块,并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她盯着陆云岚紧张的小眼神忍不住笑起来。
“……你倒是很心灵手巧,”顿了顿,她情不自禁地将语调放柔了些,“是你娘教你的吗?”
陆云岚摇了摇头,“娘亲也不擅长做吃的,我也……我只是自己想着,然后问厨房大娘,边做边学,所以做失败了许多次才勉强做成这样……”说起来她还觉得有几块糕点被她捏的变形了呢。
陆宛白闻言莞尔。
“你已经做得不错了……你娘亲我是未曾见过,不好说……不过比你母亲倒是强上百倍了。”浅桃色宫装的女子仿佛陷入回忆一般,轻笑喃语,“你母亲……就是我那大嫂子,当初未出阁前我就与她熟识,她哪里是现在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也不知怎么的……后来竟成了这样。”
陆云岚完全不知道这段往事,她的惊讶转瞬即逝,因为陆宛白还在接着说。
“你母亲与我相差三岁,许家与陆家又是世交,小时候常常一道玩耍。可那时……不晓得不清不清楚,我大哥最初想娶的并不是你母亲。”
陆云岚心想,这段我倒是知道,后来还闹出了姚木莲那一大桩子事,真真是飞来横祸。
“大嫂她……从小就是开朗活泼的性子,人家小姐玩闹不过是办诗会、饮茶赏花,可嫂子却喜欢学戏子唱戏,学骑马学射箭,学大家小姐一切不应该学的东西……若不是我打小生在武将世家,也要被她的性子给吓坏……”
……这还蛮意外的。
陆云岚眨了眨眼,犹豫道,“可母亲如今看上去……”半点儿少女时的影子也没有呀。
陆宛白扶住额头轻笑,变动了一下坐姿,身子懒懒地靠在一边。
“是呀……大约人长大了终究是会变的。姚家大小姐出事后,大哥想着到底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便娶了大嫂,大嫂子也突然在成亲前安静了起来,有了几分闺秀模样。”
陆云岚听了忍不住好笑。
但是心中那抹似是而非的疑惑又出现了。
没道理一个人会突然转变性子,她母亲当年是发生了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