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如火,十里红妆,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沉甸甸地从庆国公府的大门抬出去,跟着新娘子的花轿向两条街外的安国侯府去了。陆云岚坐在花轿内,莲蓉与晚风左右陪着她,绿柳领着翡翠和青玉以及其它陪嫁的丫鬟婆子们跟在轿子后头,一路上敲锣打鼓,人声喧闹,反倒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上一世她出嫁并没有这种排面,但她是嫁得门当户对、心甘情愿,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这一世她十里锦绣铺叠,心中却忐忑不安,仿佛过去的一切都是假的,这才换来了今生的不可思议。
纪凌与她本该是两条无从交集的平行线,可因为那年深秋的一盆贡菊,竹林深处的一场偶遇,针锋相对的一次次试探……他们终究是明白了对方的心意,模糊着走到了一起。陆云岚有时候想,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前生的仇大半已报,只剩下一个纪明河,而嫁到纪家后,这个目标也是指日可待,她应该坦然接受这桩婚事,开启人生的新的篇章。但是……
“落——轿——!”
不知走了多少时候,轿子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地上,火红的头盖遮挡住了全部视线,外头的帘子亦未掀开,陆云岚回过神来时,只听见周遭一声声诧异的动静。随后片刻寂静,宇文献第一个大笑了起来。
“纪兄今日成亲,合该亲自领着新娘子进门,我这迎亲使者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黄袍青年翻身下马,拱一拱手,随即狄戎和余鼎亦各自下马,笑吟吟地退到了一旁。一身正红色礼服的俊美青年就定定地站在花轿前方,既不开口,亦不动手。
众人一时间相顾迟疑——都听说纪家大少爷心智退化,怎么今天却亲自跑来迎亲了?莫非消息有假?其实他身体已经大好了?
这时,阿玉站在纪凌身后朗声开口,“各位,我家少爷虽然尚未恢复,可却也是个懂规矩的,知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所以才亲自迎接少夫人——”他顿了一顿,提醒道,“少爷,您该接少夫人入府了。老爷和夫人都还等着呢!”
这样的提醒在旁人看来完全是纪凌还未恢复的缘故,尤其是话音落下后,红衣郎君动作迟缓地去揭开了那道红色的轿帘。不少曾见过“纪郎”风采的围观群众都发出了叹息声,也不知是为了纪凌,还是为了嫁给纪凌的女子。
陆云岚没料到纪凌会亲自来接,毕竟以他现在的情况,装疯卖傻是最好的打算,这样贸然出来,若被人识破,则又是前功尽弃、白费苦心。可当那只手掀起轿帘,清风拂进,她就又忍不住欣喜起来——纪凌的手握着红绸带的一方递给她,然后轻轻一拉,二人便仅靠着一根绸带,一步步踩着红色地毯、听着炮竹声声,走进了安国侯府的大门。
做戏不忘做全套,阿玉尽职尽责地跟在边上大声提醒。
“少爷,留神门槛儿!”
“少爷,请这边走!”
“少爷,您得记着,一会儿让您跪拜,您一定得跪拜,可千万别出岔子了……”
人群一拥而入,余鼎和狄戎随同宇文献一道进了安国侯府,他们听着前头阿玉的话,皆是忍不住笑了。狄戎还摸了摸下巴,故作感慨道,“若非我们知情,只怕也要被阿玉的话给诓骗了去……真真是看不出来,他竟这样舍得出脸面。”
余鼎一笑,“得偿所愿是好事,肯舍得脸面更是说明他真心实意。”他顿了一顿,看向宇文献,“陆五小姐怎么说也是咱们殿下的表妹,这么一来,殿下也更放心了不是?”
宇文献背着手,远远望着那热闹的人群,忽而一笑。
“我何时对他不放心过?他中意岚娘,我是早就知情的。”
进了正院的门,高朋满座,热闹至极,安国侯夫妇坐于上首。晚风扶着陆云岚,阿玉陪着纪凌,好叫他们二人别错了位置,随即是媒人含笑高声道,“一拜天地!”
陆云岚握着手里的红绸,规规矩矩地跪下拜了。
“二拜高堂!”
纪凌转身,笑吟吟地面对父母亲跪地而拜。
“夫妻对拜!”
二人皆转身,陆云岚低着脑袋,只能看见红盖头下自己裙摆颤动的波纹。她似乎还未反应过来,但身体却先一步行动,和面前的男子一齐行了礼。红绸在二人手间拽着,谁都不曾松开手。而纪凌则是无法克制地弯起嘴角,十足像个孩子,盯着他已经娶过门的妻子。
随着媒人一声“礼成——”,人群里不断传来欢声笑语,祝福如流水般送入耳中。陆云岚在喜娘和丫鬟的陪伴下先一步去了新房,至于纪凌,则因为他的情况,不便让人闹洞房,也由侍从陪同回了院子。
宇文献等人自然是要去贺一贺的,不过不是现在。新郎官无法饮酒,他的弟兄们便自动自发承担起来,四殿下往那儿一站,谁还敢说纪家大少爷是个憨的?当下便是奉承的奉承,祝贺的祝贺,连同纪侯爷夫妇那儿,也全都是道贺的人。
大孟氏自然是高兴的,她多年夙愿总算了结,虽然儿子现在状况不好,可儿媳妇是跑不了的。不能建功立业没关系,不能升官发财也没关系,只要活得健健康康的,来日她还是能含饴弄孙,享人间清福。
纪侯爷也高兴,但这高兴中未免多了一丝心酸。这半年来朝堂上两党相争愈发激烈,世子之位本该毫无意外是长子的,可长子这情况,众人都在游说他早日立下庶子。诚然,明河也是他的儿子,可若论文采武功,小的都不如大的……他如何能放下心来?也就是盼着,纪凌能够尽快恢复。
……
纪凌的别院因着婚事装点一新,陆云岚坐在床边,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成婚的气氛。等喜娘拿了赏出门、陆云岚屏退大部分丫鬟后,纪凌才从阿玉手中拿过一杆铜秤,挑开了新嫁娘大红的盖头。
红衣火烧似的耀眼,更衬得少女肤色如雪,黑眸如夜。纪凌痴痴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忽然一笑,十分感叹道,“你今日真好看。”
他在打量她的同时,她亦在打量他。红衣郎君长身玉立,黑发如瀑,若非他精心设计、百般追求,自己肯定是不会答允的……陆云岚微微红了脸,迎上对方的视线一笑。
“你也很好看。”
少女顿了一顿,才道,“听姐姐们说,出嫁到男方家里都是要闹新房的,怎么这样安静?”其实这话根本没人和她说过,不过是陆云岚上辈子的回忆罢了,她当初与纪明河成亲时,闹洞房的人可多,从大孟氏娘家的亲戚到纪家的远方表支,再是纪明河自己的兄弟和她的娘家姐妹,熙熙攘攘塞满了整个屋子,哪里像现在这样,冷清得屋子里只有红烛哔剥的动静。
纪凌打发阿玉捧着铜秤出去,然后才道,“母亲怕我面子不好看,便叫那些人不许来打扰我,所以都被拦在前院呢。不过等一下,或许有两个要来找我喝酒……”
“你去就是,”陆云岚扶着脑袋上沉重的凤冠,叹气道,“我正好先卸一下……”
“等等。”
没等陆云岚先召唤婢女过来,纪凌便抢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这样亲近——少女一怔,连手都忘了收回。随后青年含笑靠近,气息几乎就到了她的面前,他们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让我在多看一会儿,”纪凌低声道,“听人说新娘出嫁的装扮一生仅有一次,最是繁琐不过,可也好看的紧,我……”
他手上微微用力,将人硬生生从床沿拉入怀中。陆云岚惊呼一声,随即便被抱了个满怀。属于男性的力量、温度是这么真切踏实,她脸上霎时飞起两朵红云,却又不得不强自镇定,拿眼睛去瞪他。
“凤冠很沉,我脖子都快断了。”
“那只摘凤冠好不好?”纪凌哄骗道,“等我和他们喝完了酒,回来你再卸了可好?”
陆云岚哭笑不得,却是被人环住腰际,彼此紧贴。她推着对方的胸口道,“麻烦不麻烦?若你真的喜欢,改日我改日还能化点新花样出来。”
“可成亲却只有一日,岚娘。”
他唤她岚娘,低柔缱绻,气息温热。
陆云岚心中一动,随即又听到他在说。
“本来我该亲自去迎亲,可我不能,所以我便退而求其次,在侯府大门等你。我只想给你一个真切的记忆——今日是我们成亲的大喜日子。”
纪凌的话这么真挚烫人,陆云岚只犹豫了一下,就缓缓地靠在了他的胸口,任由对方抱住自己。她听见了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都知道。”
“答应过你的事,我怎敢食言?”
二人相视一笑,随即确认了彼此眼中的情谊。
这时,外头的院子里传来谈话声,陆云岚听出来其中一个是她三哥陆承遥的。纪凌环在她腰上的手倏地一紧,随后便无奈地笑了起来。
“这帮家伙,”他半真半假地抱怨,“真是翻墙也要进来。”
陆云岚莞尔一笑,顺势将他推出去。
“去吧,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