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侯夫人大孟氏再度看见陆云梦时其实是很尴尬的。眼前这位侧妃娘娘曾经还是她庶儿媳的人选,连纳吉都过了,却半道上被三皇子宇文睿截了胡——他们还不能说什么,只能把这结果自己咽下去——是以陆云梦进门时,大孟氏也无法表现出太热情的态度,只是客客气气互相见了礼,然后让丫鬟奉上茶水点心。
可叫她没想到的是陆云梦竟然也十分谦虚客气。
大孟氏若问身体,陆云梦则笑答由太医照料一切都好;若问小皇孙,陆云梦便略带愁绪道还需静养;若问来意,对方则坦然道是来看望妹妹妹夫。如此一来,不过寒暄几句,大孟氏便感到词穷,她索性叫两个儿媳陪着这位侧妃娘娘,自己则回避了。
陆云梦好整以暇地捧着茶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陆云岚,微微一笑,“妹妹不引我去你的院子里坐坐么?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未来见识过安国侯府呢。”
陆云岚不避不让,同样微笑,“父亲与夫君皆是行伍出身,府里的景致哪里能入得了姐姐的眼呢?莫说是三皇子府,姐姐出入宫闱,御花园的风景难道还不够叫姐姐欣赏的吗?”
“妹妹百般推辞,我倒是看不懂了。”陆云梦也不在乎陆云岚是否愿意,反正她已经登堂入室,安国侯府的人还没这个胆量请她立马离开。她勾起嘴唇笑了一笑,转头去看坐在陆云岚身侧的另一名女子,“这位便是二少夫人吧?”
被叫到的黄二小姐——不,现在应该是二少夫人了——连忙赔笑道。
“妾身黄氏玉玲,不知娘娘有何指教?”
陆云梦笑得温柔,声音亦是轻软至极,她一边拿眼睛去看陆云岚,一边问黄玉玲,“论起来咱们还是有亲的,纪二少算是我表哥,二少夫人自然是我表嫂了。且我听殿下说了,二少办事可靠,实在是大有可为……”
黄玉玲听了心一阵突突突地跳,她觑了一眼长嫂如冰霜般冷艳的脸色,颇有些犹豫。陆云梦大约是发现了她在打量陆云岚,便假装好心地多问了一句。
“岚娘是我亲妹妹,二少夫人不必拘谨,咱们大可打开天窗说亮话。”
陆云岚闻言抬头看了看她二人——陆云梦笑得如此开怀,她早知对方没安好心,来无善茬;而黄玉玲也是个没城府的,几句话就叫陆云梦说的动了心思。
绿裙女子拨了拨茶盏,清脆一声,其余二人只听她声若冷泉。
“既然二姐姐如此好奇,我与弟妹便陪着,一道去院子里转转吧。”语罢,她转头吩咐绿柳,“叫两个小丫鬟将茶水点心拿到花园里去。”
绿柳应了声“是”,手脚利索地下去了。
陆云梦见状,眉毛微挑,“妹妹素来最倚重莲蓉晚风两个丫头,怎么今日却只见绿柳在旁伺候。”
陆云岚淡定道,“工人上工还要轮着呢,丫鬟间的轮值罢了……姐姐这边请。”
门外的丫鬟赶紧替主子掀起厚厚的锗色锦缎门帘,屋外北风渐止,雪却尚未消融,倒意外是个好天气。陆云梦来时便披着大氅,陆云岚和黄玉玲却无,三人在门口稍等了一等,只见翡翠并另一个小丫鬟各自为女主子披上大衣,这才慢条斯理地往花园子去。
从正院往后的花园要经过三条抄手游廊和两道垂花拱门,一路上廊下的积雪都被仆人一大清早打扫干净,为的是不留下足以凝结成冰的白雪。但饶是如此,雪天路滑,三人也走的十分缓慢。
陆云岚尚可,她穿得清减素净,没觉得脖子沉肩膀重的;陆云梦却不这么觉得,她头上的金钗步摇和厚实的大氅在这时候更显累赘,且她这段日子已经习惯了在烧炭烧得暖洋洋的屋子里坐着;黄玉玲亦有些叫苦不迭,可三人中她身份最低,这时候是绝对不敢吭声的。
穿过前院与后院的垂花门,很快小厮便成了丫鬟,安国侯府的丫鬟本就不多,冬日里统一穿着月季红的短袄,倒十分显眼。她们见了女主子们便纷纷行礼,其中一个小丫头手上端着一盅不知是什么汤药的,凑近了闻,才发觉仿佛是药。
陆云梦心下了然,却仍当做不知般问道,“这药是送哪儿去的呀?”
小丫头看了一眼自家大少奶奶,见陆云岚神色依旧,才伶伶俐俐地答道,“回侧妃娘娘的话,这药是厨房给大少爷准备的,一日三回,可不能落下呢!”
陆云梦还欲在问什么,陆云岚却抢先道,“那还不快去?这药一会儿就冷了,大少爷最不耐喝冷的,弄不好等下还得重新熬,误了时间不说,太医追究起来可怎么是好!”
小丫鬟诚惶诚恐地应了,连忙起身端着药小跑离开。
陆云梦虽然心中有点儿遗憾,但听着主仆俩的对话,纪凌的院子应当离这里不远,她转念一想,看到附近恰巧有个亭子,便道,“走的累了,不如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罢。”
她发了话,自然没人说不好,于是一番简单的打点后,三人坐到了一个四角凉亭里。凉亭上书“虫二”两字,陆云梦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黄玉玲却发现了,她笑道。
“娘娘有所不知,这‘虫二’两字还是我那大伯亲自提的,可笑咱们却都看不懂,白费了两个好字。”
陆云梦凝视着那两字,有那么一瞬间想到曾经看到过纪凌那般飒爽英姿,却最终落得个痴傻的下场,未免有些感慨——但感慨不过一瞬,她轻笑道。
“你不知我不知,五妹妹肯定是知道其中缘故的。”
“风月无边,是为‘虫二’。”陆云岚饮了一口热茶,缓缓道,“听说是我嫁过来前夫君亲自提的……”
陆云梦心中微微泛酸,“妹妹闺名岚字,岚里有风,此亭又称风月无边,可见表哥一早便倾心于你……当真是好福气。”
陆云岚垂下眼,一派羞涩内敛状。
“倾心与否……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叫嫁,我便嫁了。”
她们姐妹俩是八百年前就撕破脸皮的,彼此什么模样没见过,双方都最讨厌看见对方脸上那种故作温柔或假意羞涩的表情。所以陆云梦见到陆云岚这幅表情时,十足被膈应了一下。她缓了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来。
“……可惜呀,若是妹夫能建功立业便更好了……”
陆云岚听了,也不生气,只是一味地低着头喝茶,平静道。
“男子建功立业虽然重要,可若是以性命相比,我更宁可他一世平安无忧,”她说完,颇为歉疚地看了一眼黄玉玲,“夫君身子不适,这段日子大小事情都辛苦二郎了,弟妹也是。”
黄玉玲连连摆手。
陆云梦心念一动,忽然插话进来,“我此次特意带了几支老山参,想着可以给妹夫补补……此处离妹妹妹夫的院子不远,咱们不如顺便去探望一二?”
陆云岚细算时间,院内应当布置齐全了,就装作犹豫了片刻,才点头答允。
三人抵达纪凌的一方小院子时,院中的梅花半残,但依稀可见曾经开得极为茂盛,雪中白梅,如梦似幻。陆云梦想到了自己院子里的芙蓉花,在这个寒冷的季节,芙蓉是不会开的。
她们的脚步刚经过梅树,屋内便传来剧烈的咳嗽声,这让三人情不自禁地止住步子——而陆云岚的脸色则尤为尴尬。
黄玉玲踌躇片刻,劝道,“不然娘娘还是别进去了吧,这天寒地冻的,万一被传染了,三殿下怪罪下来,咱们可吃不起这罪呀。”
陆云梦亦有些心惊。她不料里头的人真的病重到如此地步,这咳嗽声听着哪里像是风寒,倒有几分肺痨的意思!
陆云岚眉间微蹙,几步上前想要进屋,却在门前止住了步子,微微叹息着停下推门的手。她的脸色极差,不似作假。
“这几日雪后初晴,冷得更厉害了,夫君的病也一直未好。”
陆云梦差点儿就想说“不如我下回再来探望”,可她转念一想,想到来之前宇文睿的殷切吩咐……她若是空手而归,对方岂不是会对她大失所望?如今她无娘家可依靠,唯有膝下幼子和枕边良人,她决计不可再失了这条臂膀。
这般想过,她便坚定了心中念头——看一眼,就远远的看上一眼!
“咱们都是亲上加亲的关系,何必畏惧于小小的一点风寒?”陆云梦笑着上了台阶,只觉那药味更浓,熏得她头昏脑涨,可这时候她还非得叫自己清醒不可,“我只隔着屏风远远地慰问一下罢了。”
陆云岚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便无奈道,“姐姐若坚持的话……”她转身推开门,一股子炉火的暖意和药味儿扑面而来,充斥着二人的鼻息。陆云梦下意识地想捂住唇鼻,陆云岚却仿佛习惯了似的,几步就绕过了屏风,走到床榻边,接过丫鬟手中的药碗,轻声道。
“我来吧。”
随后是几句痛苦的闷哼和压抑的咳嗽。
陆云梦捂住砰砰直跳的小心脏,慢慢靠近了屋中央那道四折屏风。屏风是木质的,上头却嵌着四副水墨画,分别是梅兰竹菊四君子。也唯有那里,因为绢纱轻薄的缘故,能影影绰绰看见里头的人影。
只见晚风的确扶着一名男子靠在架子床边,而陆云岚正耐心地服侍他用药。
“……二姐姐拿了几支老山参来,我已替你谢过她了……”
陆云梦犹豫再三,还是从屏风后绕出来,远远地看了一眼——她看得非常清楚,虽然脸色极差,但身形、容貌,的确都是纪凌无误——她略略松了口气,扶正了鬓边的步摇,也不上前了,只是笑道。
“既然妹夫诸多不便,我就不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