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过去,正月到来,又是一年。今年的冬雪较之往年更厚,连南方都传来大雪封山的消息。江南浙闽的官员不断上奏,恳请赈灾。武德帝除了正月初一阖宫宴饮外,就没过上两天安生日子,他不得不在初二的一大早急诏三品以上官员入宫,商议此事。
纪家长子的院子里栽着一小片白梅。陆云岚回来时,纪凌正穿着一件紫色的夹袄坐在院中赏花,他见到她回来,招了招手,笑道,“不过一夜时间,这白梅就开得很好了。”
陆云岚刚从娘家回来,许氏和阮氏都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大一通话,最重要的依然是“夫妻和睦、孝顺公婆”等等,而其次,做母亲的也会问一问小夫妻是否有喜讯——关于这点,陆云岚是又好笑又尴尬,她虽然经历过一次,却不至于这样坦然的面对子嗣问题。她只能含羞带怯地推说一切都好,万事看缘分云云。
另一边,陆云梦所产下的未满月的小皇子也终于被宫里刺了名字,叫做宇文环。环之一字虽然也是代指玉器,但与宇文璟的璟字还是相去甚远。陆云梦最开始有些不高兴,但红玉劝她,说风头被长子盖过去了也好,省的还在襁褓里就招人眼球。
“你喜欢白梅?”
阿玉按照纪凌的吩咐端来新酿的梅子酒,纪凌亲自为陆云岚倒了一小杯,递到她面前。
“我以为你这么喜欢穿紫色,一定会更喜欢红梅呢。”
“红梅映雪虽好,可白梅白雪更有一番情致。”纪凌牵着她的手入座,感到女子手掌冰凉,抬手嘱咐一旁立着的翡翠赶紧去屋子里取个烧得暖暖的铜手炉来。
“哪里就这么娇气了。”陆云岚嗔笑了一句。
莲蓉在旁边捂嘴笑道,“小姐呀小姐,姑爷这是心疼您呢!”
这下子连纪凌也笑了。陆云岚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故作愠怒,“这丫头越发口无遮拦了,也好,过了年你就十八,我看是该把你发嫁出去了!”
“好说,”纪凌也来凑娶,拍手大笑,“我这儿正好有几个人选。”
莲蓉被两位主子打趣的不知所以然,羞红了一张脸,正巧在这时候翡翠捧着手炉出来了,她好奇地看了眼莲蓉的脸色,好奇道,“莲蓉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这样红?”
莲蓉瞪了翡翠一眼,转身一溜烟儿地跑了,翡翠捧着手炉不知所措,只好愣愣地把东西放到自家小姐手中。陆云岚这下才觉得身上暖和许多,她看了眼莲蓉跑走的方向,又惆怅又好笑。
“你莲蓉姐姐也到年岁了,我想给她说桩亲事,可她却一个劲儿的害羞……”
翡翠呆呆地“啊”了一声,随后才低了头嘀咕。
“那是小姐的不是了,哪有问女孩儿自个儿想嫁谁的……”
陆云岚奇道,“她不说我怎么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万一她早有心上人,我又乱点鸳鸯谱可怎么是好?届时白白蹉跎了一对有情人,岂非我的过错?”
翡翠张了张嘴无可辩驳,陆云岚便顺势问了一句。
“你若是将来有心上人,说出来我也会替你做主的。”
翡翠着急地跺脚,哭笑不得,“小姐,您真是越说越没边儿了!奴婢才多大呀……您……您……”
好在绿柳及时从小厨房捧了点心上来,这才解了围。
入了冬日之后,时令的蔬果便不如平时多了,是以小厨房做的点心多以精美的糕点为主,再调上各色汁水,看着竟如百花齐放一般。陆云岚并不是很饿,但架不住纪凌哄她说糕点热的最好吃云云,便拿了一块在手上,细嚼慢咽起来。随后,谈话渐入另一个方向。
“……现如今,三殿下在朝臣间愈发得势,前日李大学士之子娶妻,他去了竟也被奉为上座。我是没见到那景象,但听陆家老二老三说了,他们一进门差点误以为自己去的是三皇子府……”
陆云岚不作停顿道,“李大学士之子曾拜于尹太傅门下,是其高足,而他娶的不是旁人,正是尹心蕊的一位表妹。尹家虽然谈不上昌盛,但到底也做过帝师,门生故吏交往无数,且尹心蕊生下的是皇长孙,旁人自然多加揣测。”
纪凌听了这话便笑了,“你平日里是不是尽拉着阿玉打听外头的事儿了?也亏得是我,若是换成别的男人知道,非得吓坏了不可。”
陆云岚正说着正经话,冷不丁被他这样调笑了一句,直接横过去一眼,默默地吃完了手中的糕点。
“不然你当我为何不嫁给别人。”
“……”
纪凌被她反噎住,随后摸了摸鼻子,叹息道,“夫人伶牙俐齿,我实在为难呀。”
陆云岚笑笑,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
“你这样说了,可是表哥嘱托你去做什么事?”她何等聪慧,纪凌往日和她聊起,不过都是随口笑谈,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特地想要避开。事若反常即为妖,她几乎可以笃定是出了什么情况。
纪凌被她直白的话语给弄得不知该如何开口。他默然片刻,随后无奈一笑,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一如初见时的三分戏谑。
“岚娘,你说话总这样一针见血。”
其实也在意料之中。自打去年三月春猎后,纪凌便一直对外宣称病情反复无法见人,这一来是为了让对方放松警惕,二来也是为了潜伏在暗处一击即中。但是同样的,一年时间他的蛰伏意味着纪明河并宇文睿这些人的势力愈发扩大,安国侯府一半兵丁权力都在纪明河之手不说,三皇子也是愈发水涨船高。宇文献在这件事上并不是主动,而是迫于吴家“西风东风”之说(不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便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和兄长争夺起来。
武德帝至今未立太子,很难说不是在两个儿子中寻找最合适的继承人。
“南方大雪成灾,宫里召集群臣已不是头一回。不论是我父亲,岳父,还是其它兄弟叔伯,都多多少少收到了风声,陛下的决定大约就是在这几日了。”纪凌道,“三殿下之前几件事都办的很好,但陛下为了防止一方过于势大,可能会反其道而行,选择四殿下。”他看了一眼尚在沉吟的丽装女子,低声道,“也就是你表哥。”
“……四殿下若出行,除了已定好的官员外,还须得有军队、亲信,余鼎和狄戎是肯定会随行的,但这是明;暗中我们也要安排人手保护殿下,所以……我们还未下定决心。”
余下可选的,无外乎苏陆纪三家。
陆云岚看着他笑了笑,随后才一字一句道,“你得去。”
纪凌闻言皱眉,“我若去了,府里的事谁来照应?他们若是信不过你要硬闯,我留下再多人也不一定能护你周全。况且我若走了,我二弟若找上门来,你又该……”
陆云岚及时捂上了他的嘴。蓝衣女子笑容浅淡如雾,仿佛风一吹就散了,但她漆黑的双眼却是如此坚定,她想告诉纪凌,自己从来都不是需要人护在怀里的一朵雪花,她是寒冷的冰霜,是锋利的冰刃,不是一点高热危难就能叫她化作虚无的柔弱女子。
“我嫁你的时候从未想过会一世无忧,”陆云岚道,“你与表哥还有大事要做,不能因为我而瞻前顾后。”
纪凌难得犹豫了一下,他道,“可我不放心。”
陆云岚嗔他一眼,“你左也不放心,右也不放心,反倒显得我心狠了。”
纪凌心道一句“你本来就心狠”。然而他并未开口,只是望着面前女子的容颜,微微叹息。
“此去江南赈灾,少说也得一个月,我能在开春时赶回来已是万幸。”
陆云岚闻言,心念一动,柔声道,“听说京郊有一处桃花林子极为好看,待你回来,咱们一道去踏青?”
“……别把为夫当三岁小儿哄骗。”
话虽如此,纪凌还是为她话里的温柔而心动了几秒。他是真的不放心将陆云岚留在府里,且不说纪明河是不是个好相与的,那新嫁进门的黄二小姐瞧着也不是个善茬。但又说了,大丈夫不能永远被困在府里,他已经装病了许久,现在南下千里迢迢,指不定有多少危险和乱子在等着他兄弟呢——他也必须得去。
纪凌暗自下定决心将平日里训练的人留下一半,再加上原来府中的一半兵丁,人数也颇为可观。当然,这种情况下他还得嘱咐晚风寸步不离陆云岚,免得出什么意外,他后悔都来不及……
入夜后,陆云岚又恨恨地劝了一番纪凌,紫衣青年一改往日的淡定洒脱,唉声叹气地把她抱在怀里。女子发髻松散,黑发如瀑散开在脑后,男人的大手在那之上摸了又摸,无奈道,“成亲前说好我会一直照顾你的,现在却要把你丢在家里……”
“再多说半个字。”
陆云岚瞪他,一双翦水秋瞳里倒映着男人俊俏的容颜。
“我今夜就把你赶书房去睡。”
纪凌顿了顿,识趣儿地将人按倒在床上。
有道是红绡帐里翻罗被,今宵有酒今宵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