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若是我将这印鉴交给我父亲呢?”
沈焉知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也已经预料到了秦长涣的回答,只是未曾想他面上的笑意丝毫不减,一点惊慌也无。
“若真如此,那么栽在了你手里,我也能称得上是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
沈焉知因他说这句话的申请而有些触动,不过也只是片刻之后,她就转回了目光,冷哼了一声,“谁知道这是真是假?你拿回去,我可不信你这一套。”
不过虽然这么说,可沈焉知心里其实是信了的,至于为何如此确信,他也不大清楚。
“我既然给你了,你就拿着就是。何况若是假的,对你也没什么坏处,但若是真的,以后不论你说什么,我都得言听计从了。”
沈焉知想了想秦长涣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样子,也有些跃跃欲试,于是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秦长涣回答,“你若不信,大可现在就向我提要求,只要你说,我就答应。”
然而哪怕没有这个印鉴,沈焉知说什么,秦长涣也都是会听的,只是加上了这个印鉴,便不再是那虚无缥缈的嘴上承诺。
至少对于沈焉知来说,是更为可信的。
沈焉知听了他这句话,还真是想了一会儿,可到底还是没想出来什么,便有些懊恼地说道:“先欠着,等我想到了,再与你说。”
秦长涣不禁莞尔,“又没规定次数,哪里就需要欠着的了?”
沈焉知想想也是,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只是将印鉴收起之时,却又因为瞥见那一团纸想起了什么,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今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了?”秦长涣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便开口问了一句。
沈焉知也不想说太多,只是摇了摇头。
“我已将我心中隐秘的事情告知于你,你却还是对我藏着掖着,这是否有些不公平?”
若是在往常,听秦长涣这么说了之后,沈焉知一定会反驳这又不是自己想听的,谈什么公平不公平,只是近日她实在是没有那个心情,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曾经险些杀了人。”
“因为背靠着国公府的缘故,这件事情并没有传出来,只是当时,我确实是想将他了断的,只不过被青渠拦了下来,她对我说,为了那种人让自己的身上背负人命,不值得。”沈焉知的声音很轻,至少秦长涣从认识她到现在,从来都没有听见过这么轻的声音,可她就好似沉浸在记忆之中,生怕声音再重一些,有些往事就要碎裂开来。
“我当时听了她的话,可有的时候我也在想,假如不听他她的话又能如何?我有这样的家世地位,又何必委屈了自己,更委屈了别人。”
这件事情若要提起来,说长不长,连当地的官府都只是草草地结了案,可说短也不短,毕竟离这件事情尘埃落定,已经过去了三年之久。
三年之前,沈焉知第一次跟着国公去往皇都,临行时她与孙婧依依惜别,如今想起,她仍能想起孙婧那不舍与委屈的样子。
“我家这才出事,你不说陪在我身边也就罢了,还走得这么干脆。”
彼时孙家的生意出了些问题,至于原因细究起来,只能说是得罪了太守,而后屡遭打击。
沈焉知听说此事的时候,虽说心中生气,却也觉得以孙家的底蕴,太守恐怕也不敢有多大的动作,再加上她当时是真的想要回家,想去看看皇都是什么样子,才会一刻不停地跟着国公回去。
“我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你且等我两三个月就是。”
不管怎么说,沈焉知其实是没怎么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的,然正是因为她未曾放在心上,待她回庆陵之时,早已物是人非。
“你说孙家?”被沈焉知随手拉住问话的行人嗤笑一声,“如今哪里还有孙家?早不知散到哪儿去了。”
沈焉知闻言一愣,行人正欲离开,她便急忙问道:“那孙家的那个大小姐呢?”
“大约是给卖到什么青楼楚馆了吧,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四月里炎热的天,她抱着一把雕花精细的七弦琴,跑完了一个镇子,最后在灰暗的巷尾,找到了她想要赠琴的人。
“你回来了……”
这一路上沈焉知在想,当孙婧对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会是难过、宣泄、不甘、愤恨……却唯独不曾想过她这般平静。
如一潭死水,了无生息。
家破人亡,被卖到妓馆,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可这一个月却磨去了她的天真跳脱无忧无虑,只剩清冷凉薄,用以包裹那不堪一击的傲气。
“你等着,我这就回家与我娘要钱替你赎身。”沈焉知那时也没了分寸,她能给的承诺也就仅限于此,然这句话,无疑是孙婧那暗无天日的生活之中,唯一的光亮。
可那条路太长了,待她回到家中,哭着拿了钱又连夜出门,天已破晓,那个幼小的身体缩在凌乱的床上,刺目的红色以及血腥之气绕在她身边,让她一阵眩晕。
“她没死。”沈焉知轻轻开口,那声音几乎微不可闻,秦长涣将她搂进怀里,她没有挣扎,只是犹自说道:“血止住了,可她仅存的傲气,也在一夜间消磨完了。奄奄一息之时她问我,为何每次我都与她说等等,却每次都没能救她。”
“后来呢。”秦长涣问她。
其实很多事情他都知晓,可他想听沈焉知亲口说出来,因为将一件事埋在心里,那就永远都过不去。
“后来啊……”沈焉知微微停顿,似在思索,“后来她疯了,也消失了。”
在沈焉知将孙婧带回去的第二天晚上,孙婧就不见了踪影,沈焉知找了好几天,最终也没有半点消息。
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留给沈焉知半点补偿的机会,而当她发觉遍寻不得之后,沈焉知就又回到了那个妓馆,二话没说先是砸了一通,,然后才在一连串的求饶声中开口问道:“你们谁逼着她去接客的”
沈焉知能够想起自己当时有多气愤,却不知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看那些人惧怕的反应,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公子就饶了小人吧,小人也是受了威胁,才逼着她接客的。”老鸨子伏跪在地上,几乎要将自己瑟缩成一团,显然是被沈焉知这样的阵仗给吓得不轻,连忙就要撇清关系。
沈焉知这才将目光转向她,声音森冷,“你是受何人胁迫?”
一听见沈焉知这么问,老鸨子就觉得还有推卸的机会,膝行向前,说道:“若不是张家那位少爷扬言说如若孙姑娘不接客,就让小人这店开不下去,小人也不敢如此对待公子的红颜知己。”
这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谁也不知晓,只是听着根本就无法让人觉得可信,而沈焉知也不可能因为她一句话就放过她。
正在此时,沈府那边有人过来,沈焉知交代道:“把这里拆了,一砖一瓦也别给她留下。”
这话说得夸张了一些,可见沈焉知气到了什么地步,她也不怕这个老鸨子将她告上官府,因为她总会查清楚,庆陵的太守究竟为何要把孙家抄家。
不过沈焉知并没有立即去找太守的麻烦,而是让人打听了那位张家少爷的去向。
张家和孙家早些年也算是有些交情,因此两家直接就给小辈订了娃娃亲,可是沈焉知接孙婧曾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提起,她并不喜欢这个张家少爷,甚至可以说是极其地厌恶。
沈焉知见过这个人,虽然算不上贼眉鼠目,但也能一眼看出不是什么正经人。只是她当时绝对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如此狠毒。
得知张家少爷在戏坊之中,沈焉知便毫不迟疑地过去了,戏坊之中的人见她来势汹汹,连忙上前阻拦,只是看她衣着气度不凡,便也不敢与她真的动手。
于是就这么一边劝一边退后,最终还是将她放了进去。
彼时张家少爷还在闭目随着曲子悠闲哼唱,猛然就感觉被人兜头一棒,一阵剧痛之后鲜血就顺着淌了下来,转头待看清自己身后的人,他忍不住咒骂了一声:“沈焉知你疯了?”
沈焉知疯没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拿着那个棍子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朝他砸过去,身边人的劝告和怒骂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却也没有人能拦得住她。
直到青渠闻讯赶来挡在了前头,还挨了她一下,只是她没有让开半步。
“小姐若是将他打死了,那可都成了你的错,为这种人偿命,小姐觉得值得吗?”青渠问她。
可她已经早已红了眼睛,几乎什么都听不下去,只能避开青渠转向了另一边,提着棍子朝刚被张府下人扶起来的张家少爷走去。
张府的人连连后退,目光之中带着难以遮掩的惊惧,就在他们以为沈焉知要全力一击之时,却听见青渠在她身后喊了一句。
“小姐可想过老爷夫人?”这一声让沈焉知的动作微微停滞,眼中多少浮现了一丝清明之色。青渠松了一口气,夺过了她手中的棍子摔在地上。
“小姐在这里杀了人,如若一命抵一命,那老爷夫人日后该怎么办?就算老爷手段强硬,保住了小姐的性命,那朝中人又会如何看待老爷?”
沈焉知心中明白,自己对于父母而言究竟是何等的重要,也正如青渠所说,她将张家少爷杀了,或许心中能够痛快一些,可以后呢?
这一时的冲动,带来的后果是不可估量的,她承担不起。
沈焉知一向挺直的脊背微微有些弯曲,忍了许久的眼泪终究是掉了下来,明明自小便被教导“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她当时却在想,或许正是因为她是个女子,才会这般不争气。
这般无能为力。
只是就在沈焉知准备离开之时,却听见张家少爷开了口。
“不过就是一个妓子,本就该是被人作践的命,小爷能看上她,也是她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