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吃完饭,再去林康来屋里请安,才转过墙角,林康来跟前的老妈妈也早就接了出来,彼此住了这么几日,也算是老熟人了,况且也不是旁人,正是前几日去郑家的时候,陪在一边的王妈妈。
王妈妈自从得了林超那份封赏,不晓得是钱帛动人心,还是林二叔又吩咐了些什么,反正再看到林超时,真是人后要多亲密有多亲密,人前则是要多尊重又多尊重,虽然知道她是一片好心,但当面背人这般精分,搞得林超反倒很是不自在。
果然王妈妈一看到林超,立刻满脸就堆出了笑:“小爷来了?快进来,吃了饭不曾?”
林超茹素,就连厨房里专门都拨了两个仆妇,只负责他屋里的饭食,平常到了饭点,不是良姜派人去取,就是她们自己送来,自然也只是在自己屋子里用饭,不和其他房一起的。
林超只得赔笑:“这天黑得早,自然是没误了吃饭的时辰,不然冷冷地走过来,都喝了一肚子风了,再吃饭反倒对身体无益,饭后还休憩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过来问安的。”
权贵世家一向是注重礼节,本来这晨昏定省,早上侍奉问安和晚上来服侍就寝,做小辈的,都是要空腹来的。
问安完毕,也总要等长辈们再叮嘱几句,吩咐一句散了,才能离开回自己的屋里用饭,或是长辈开恩,留下一起用饭,断然没有吃过饭再来的,哪有晚辈敢先于长辈吃饭的?那就是不懂礼,那就是错了规矩!
林超此举,多少也也有违身为晚辈的尊敬。
虽然这林康定,林康东等三人名分上,也的确算是林超的叔辈,但虽然是同族同宗,到底也不是亲叔叔,一脉相连,那便就已经隔了几层了。
而且这房子也在林超的名下,以后三人管的几家铺子也是林超的私产,林超虽然年纪小,可细算下来,他却才是正儿八经地主人家,说白了,他们三个,和外头聘来的管事并无什么差别,只是一笔,却写不出两个林字,人前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林超虽不愿意托大,但也不乐意太过藏拙,长他人志气,所以他还愿意来早晚问安,就已经是很给他们三人面子了,只是很多事都是这样,就算两方都是心里明镜似的,但人前,也还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该说的话,也要说的滴水不漏才是。
王妈妈自然不敢当真:“小爷说哪里话?我们二爷已经吃过饭了,正巧有事念着您呢!”
林超在家里虽排行老二,如今已经是离家单独分府住了,所以底下人都不敢再以旧时眼光再瞧他,如今就连良姜,也开始注重在外人面前,培养他作为主人家的地位声势,也连带着吩咐底下人,口里都不许再说出少爷、小少爷等字眼,一概只能以二爷来称呼。
偏这林康定在家里也是排行老二,王妈妈的心只有偏向自己少爷的份,所以每每提起,口里仍是把林超叫成小少爷,或是小爷,或是二少爷,只肯把林康来唤做二爷,总是隐隐想从称谓上,就压他一头。
她是林康来母亲王氏的陪嫁,又是他的奶妈妈,在老家也颇有体面,林康定也很是孝顺她,这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又一向有脸面惯了,自然也就不太懂委婉变通,明明都已经新换了地界,新换了小主子,也还是那副长辈理所当然的口吻。
林超心里就冷笑了一声,自己要是今晚不来,想来就没有事要念着他了吧?
他面上仍做惊讶状:“哦,有事念着我?那就是二叔把账盘完了吧?”
他的语气很随意,可这种随意,却不是漠不关心,而是那种家中任何事都了然于胸的,所以面上才能如此泰然处之。
王妈妈脚下就打了个顿,只是口里的气势还不肯弱下去:“可不是么!小爷真是聪明,一猜就猜着了!哎,到底也是亲侄儿,古话说得好么,血脉相连,心心相印呢,可不就是说得我们家这样!我们二爷这才盘完了账,就打算着请您过来看看,到底是您名下的产业,怕误了事!”
误事?又怎么会?那是林家的产业,与他又何相干!
林超脸上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嘴里只肯淡淡道:“ 妈妈说哪里话。”旁的一句也没有。
良姜在一边听得只想笑,这好似就像二爷前几天教她的那篇《惠子相梁》里的意思。
明明林老爷给的这些产业,二爷都看不上,也有心留给几个族叔自由发挥的,没成想,这主子们都还没有动静呢,这些外头爷身边的人,见了一点钱,反倒就眼开了,都这么急哄哄的,非要一个劲地在二爷面前表白表白,争上几争了。
真想亲眼看看,一会儿二爷说起自己安排的时候,这些眼皮子浅的人,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啊!
王妈妈殷勤地打起帘子,亲自送林超进了堂屋,又进了东侧专门待客的小书房,良姜就被留在堂屋西边的屋子里吃茶。
也不知道里头说了些什么,很快这屋里的几个丫鬟都联袂而出,一径出了院门,分头去了。
没过多久,林康东、林康福两位大爷就被请到了里屋。
紧接着,林三管家也后脚到了。
良姜也就不吃茶了,却是立刻就低下了头,顺手从袖子里掏出没有绣完的一条帕子并针线包,继续低头绣她帕子上的栀子花。
没过一会儿工夫,林康定身边的小厮四中就站在门口回话:“二爷请良姜姐姐过去,说是有事相商。”
良姜点了点头,直接就出了西里间。
良姜在林超身边伺候足足有六七年了。
当年她被李妈妈领着到平生堂,开始伺候林超的时候,她的年纪,也比如今的林四姑娘大不了多少,到如今已经独当一面,能单独掌管林超屋子里一应事务了,但她一进东里间,却还是小小地先楞了一些。
凭谁刚一进门,就被四双眼睛囧囧盯着,都要先楞住的吧。
而且愣住,都算的上是姑娘们中很沉稳的性子了,若是平常那种唯唯诺诺,心里没成算的丫鬟,只怕立刻就要羞住了,要是胆子小点的,说不定还要吓得哭起来。
可良姜从小就是被李妈妈按照大管事的行事来教导的,故此也真的只是小小地愣住了一下,立刻就恢复了镇静,按照次序先后给三位爷并林三管家行礼请安,最后才轮到林超:“二爷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吩咐?”
该给自己主子争取的地位和名分,她是一丝都不肯放松的。
林康定眼皮立刻就挑了挑,却不是因为良姜口里这声二爷。
他眼尖地发现,这良姜刚一进门,林超虽然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却是立刻就轻轻地侧了侧身子,这个动作很轻微,加上屋内其他三人的眼光都投到良姜身上了,故此都没有察觉,可他却虽刚好坐在林超上首,想要看不到,都很难。
林超就转头冲他笑了笑,虽然看他的神色和动作,这个笑,多半也是对着四人一起的,但林康定却是无端中就觉得,这只是针对自己而已。
:“这是我屋里的良姜姐姐,她的母亲呢,是太太身边的李妈妈,李妈妈又是母亲的陪嫁,又是在林家当了十多年差,经年的大仆了,这个女儿,是她亲自手把手教出来,如今跟我来了上京,就是专门给我看屋子的!也学过看账,所以叔叔们刚才说上京四个铺子里的帐俱已盘完,我年纪小,就不必过目了,左右以后我一心念书,也没多少心思能花在这上头,就让良姜姐姐稍微看几眼就成了,以后的账,也是如此。”林超还是笑吟吟地,也是有特意介绍的意思,却是三言两语间,就把良姜的身份来历点得清清楚楚。
林三管家就不说话了,但心里还是不免有些为了林超的心机之深,而暗暗心惊。
要是林超对这些账目有疑问,当着他们几人的面,问三问四的,他都能仗着自己的管家身份,自有一篇话说,但没成想林超却是另辟蹊径,偏偏把良姜推了出来,他还能怎么说?
他要是反对,那就是不仅得罪了林超,更是得罪了李妈妈,有的时候,得罪在女主人身边说得上话的大仆,反而比直接得罪女主人,后果更严重些。
毕竟,若是得罪了林夫人,她会看在林老爷的面子上,宽宏一次,可底下的老妈妈们,哪有这么宽大的心胸?不知道要耿耿于怀多久,直到找回场子才算呢!
县官不如现管,他这趟差事,不过是送林超入京而已,这外头的账都盘完了,他的事也就完了,不过这两天,就要趁着天气没有变冷,启程赶回杭州过年呢,自然是不能得罪了家里的同事的。
这李妈妈虽然是内院的,和外院牵扯不多,但既然是当家太太的心腹,就连外院老爷都要高看几分,又掌管内院人事,自己家那口子,都是在她底下吃饭的,况且家里还有两个没有分房的女儿。以后哪里少得了她的照拂?
况且李妈妈就这么一个独女,又特地指给了二少爷压阵的,想来肯定也是林夫人的嫡系心腹了,他要是在此事上多说什么,就算隔着千里,也能飞信传书到的那一日,他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这份差事,还要不要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