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心里有事,但林超早上起得早,又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屋子里又暖,他腹中又饱,自然也是没有赏玩多久的雪景,就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盹儿,到最后却是被冷醒的。
他揉了揉眼,也不禁先笑了,原来他踢东西的本领见长,这次连搭在身上的毛毯都大半都已经掉到了炕下,只剩一个小角,还恪守职责,依旧孤零零地坚持搭在主人的小腿上。
林超很快就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立刻看向了窗外。
这下了雪,天色得也暗得早,外头早已灰蒙蒙阴沉一片,根本看不出什么时辰了,这客栈就算再大手笔,也做不到每间屋子里放一座自鸣钟这种金贵玩意儿在的,以前半夏跟在身边,倒是随时在怀里揣了个小怀表的,今天他不在,倒真有几分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觉了。
这用惯了的人啊,就是这样,一直在身边的时候,倒也不觉得什么,可这才分开不到一天,就想起了他的许多好处,不过,也只想了那么一会而已,因为他很快就听见有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在门口站定,略停了一停,才轻轻叩了几下门。
林超神色一顿,眼里就先多了些喜色。
就连这扣门的声音,都是透露出了隐约的声律感,这自然不会是刘生!
他立刻翻身下床,飞快把自己衣服拍了一下,整理了一下仪容,其余都还好,就这毛毯不好安置,随意扔在炕上吧,很不像一回事,可叠起来吧,林超又不会,他干脆把它团成一团,直接扔到床底下去了,这才定了定心神,亲自去打开了门。
来人果然是白麒麟。
只是,他又不是以前那个白麒麟了。
白麒麟实际上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虽然生的好,但一贯娇生惯养,这脾气实在太讨嫌,在上京城,一直有街头一霸的诨号,虽然林超没有亲眼见过,只看这两三月间,他的身份都掉了个个儿,腿都差点瘸了才回了白家,可街头巷尾都没有断了对他的谈论和奚落,就可知他以前在上京城,有多不受人待见。
从前那么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忽然间经历了种种,几重身份交错变幻,受了苦,也受了难,受了奚落,也受了绝情……所以林超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这次再见他时,他的变化肯定会非常大的。
可即使已经在脑海中有了这番铺垫,再见到白麒麟的时候,他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才几个月不见,白麒麟通身的气质变化,都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惊人了。
从前那个骄纵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王早已消失不见,如今站在他面前的白麒麟,就和其他的权贵世家出来的少爷一样,冷静、大方,彬彬有礼,又又带了些淡淡的疏离感。
白麒麟轻轻拱了拱手,语调平静地有些吓人,似乎每个字都是一个音调,也十分正经:“多日不见,林二少一切安好?”
任谁不知道两人以前那段恩怨的,都会认为这是一句再官方不过的四平八稳的问好而已。
林超的心却就是一沉。
当时在法华寺的时候,林超也实是在没有法子,才有了一番僭越之举,这白麒麟的性子,但凡能懂事那么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就好,不然他又何至于非要用尽威逼利诱,才能诱使他乖乖听话,谈合作?
当时虽然疾言厉色,可背后心里也不是没有害怕过,毕竟是皇后亲侄,白家唯一的少爷,一开始就闹得这么僵,难不成就只谈一一锤子买卖?这个喜怒无常的小霸王,吃了这层挂落,怎会轻轻放过?虽然在杭州的地界上,他还能忍住这口气,可一到了上京呢?
林超自一跨入上京城这个地界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担心起来,后续他肯定会有无穷无尽的报复手段,虽然知道这也是奢望,但他自然也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期盼,要是这个少年能出吃一堑长一智。能分得清好歹,至少自己就能少受些牵累了不是?
不过,曾经日日夜夜想象过许多次的场景,现在真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可林超却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的喜悦,唯一浮上心头的,却是巨大的讽刺和反胃的感觉。
白麒麟轻微皱了皱眉,似乎不太能理解林超的举动,因为此时的两人,还是一个站在门槛内,一个站在门里,还依然保持着刚才开门时候的动作。
也就是这一眼,林超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失礼,才把人请了进来,两人分宾主坐下,林超忙又走到门前,拉铃令伙计泡壶好茶来。
白麒麟也就只趁这一小会功夫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屋内家具虽然多,也都是成套的,颜色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虽然看起来也富贵大方,也到底少了几分清贵之气,但也和大部分客栈上等客房里的风格一样,并无二致。
林超身上又只是穿着绸袄,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衣架上也空空的,连个包袱都没有,明显就暂时落脚,说不定,就是为了和自己说这席话而已。
光看这一点,就知道对方要么是对自己提防颇深,要么就是此番谈话很重要。
林超能想到怕家里隔墙有耳,所以才约在外头谈事,白麒麟对此也一点也没有惊讶,只不过这永福客栈,居然也是他林家的家业,这倒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了。
不过这也由此可见,林家的家底,可真的不算不丰厚了!再一想到林家二子入京时坐的那艘足足三层的大楼船,要不是船轻,吃水浅,就按如今大运河这一段浅浅的水量,只怕是根本无法在通州码头下船的,故此却是刚一停泊靠岸,就已经在上京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白麒麟就又垂下了眼睛,再也没有飞一丝多余的眼神。
少时,茶来了,林超就亲捧了一盏,放在他面前。看他居然这般沉得住气,白麒麟终于忍不住眉头轻皱,却还是没有说话。
但一想到上次两人之间的那段剑拔弩张……再一看到他如今的这副态度,就算用脚指头想,也能知道如今的白麒麟,已经是戴上了一张厚厚的面具,再也不肯把真实的自己给流露出来了。
林超心里只觉得寒毛耸立,只是一瞬间的心思流转,他立刻就提高了警惕。
先是后退了几步,才一撩袍子,恭敬地屈膝行礼,却是没有半分勉强,就如看见任何一位贵人一般,毫不犹疑地展示着自己的卑躬屈膝。
这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可很明显,他是把自己放到了顺从的那一方,两人的身份地位差异,也是立刻高低立现。
白麒麟就算性子如今已经是稳重了几分,可他三个月前还依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子弟,所以他虽然没有弹起来,但眼里的惊讶和嘲笑之意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至少,还没有收得那么快。
林超就道:“当日虽然事从紧急,到底也是得罪了,所以今日特地给您赔个礼,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勿要和我计较,若白少爷实在气不过,如何惩治,承启也绝无二话,就算家父家母知道了,也只有谢过您的。”
林超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瞄白麒麟的神色,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跪下请罪的打算,只要白麒麟的面上,稍微露出那么一丝自得之意……
提到林家,白麒麟这下终于反应了过来,林超的母亲,乃是出自五姓七家之一的荥阳郑氏,赫赫扬扬传承几百年的大族了,父系林氏一族,如今虽在上京城名声不显,但也是山东有名的大族,其父林康泰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是二品大员,掌管一省军政事务,林超又是嫡出的儿子,也绝不是他这个出身皇后母族的,就能轻易折辱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