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君渐蕾就病倒了。
君渐岚知道,覃枝与君三肯定会将事情禀告云大夫人,因此不等人来问,她就主动去找人把事情说了个明白。
“岂有此理!一个娼妓的庶女,竟敢如此谋害我的女儿!看来是这些年我太仁慈了啊……”云大夫人眼睛里是少有的凌厉的光:“岚儿,你打算怎么做?”
“女儿全听母亲的。”
云大夫人看着她,不自觉收了脸上的戾气,眼睛里透出慈爱来:“岚儿,你自从上回梅庄惊逢剧变,再醒来时就变了许多,娘亲很愧疚,但是也欢喜,以后你即便是没有我,也不会被人欺负了。所以这一次,你来拿主意,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君渐岚眨眨眼,把眼睛里的酸涩压下去,站起身行了一礼道:“女儿打算什么都不做。”
“哦?为何?”
“因为无论是先前的梅庄之事还是这次的春猎,从头到尾都只有女儿的一面之词,父亲若不信,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还有渠姬的枕边风,倒打一耙,也是也可能的。“与其贸然出手,不如让其生活在随时可能暴露的恐慌中,只有她们自己先乱了,我们才有机会。”或许渠姬不会乱,但君渐蕾却不一定有这么好的定力,一旦露出错处,那便让他们永远翻不了身。
有些人,总得亲眼见见美丽外表下的肮脏,才会相信。
“岚儿,”云大夫人把她招过去拉着她的手,眼中隐隐有些泪光:“这么多年来,也是我对不起你。明明是个嫡女,却活的连个庶女都不如。”
君渐岚摇摇头,反手拉住她的:“这些年来,母亲的辛苦女儿都看在眼里,先前是女儿不中用,浪费了母亲的一番苦心,父亲……即便是这么多年没有他,只要有母亲,女儿也是好好的。”
云大夫人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这十几年里,她像是一棵快枯死的树,守着这个外表光鲜的家,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一个还过得去的家庭,不想让她从小就没有父亲。她抚摸着女儿的发髻,喃喃道:“长大了啊……”
“你想做什么就且去做,不用顾忌你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他怕是快要忘记我是谁家的出身了。”
最后,君渐岚走的时候云大夫人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她抬头看她眼睛里一片淡然,没有怨恨,也没有温情。
二十年的时间,把她从一个娇矜的贵女拖成了一个只能处于方寸之地的年华老去的女人,但总有一些浸进骨髓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是,母亲。”
当日君渐岚走出不远就遇见了抱花回来的两个小丫头,翠草见了她就跟见了鬼似的脸色惨白,君渐岚说她家姑娘想自己在崖壁上待会她就先走了。后来在猎场的几天君渐蕾一直称病不出,回来后就发了高热,大夫说是受了风寒。据说渠姬在书房哭了三天,君方鸿怒气冲冲地来闲云院,却连君渐岚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云大夫人挡了回去:
“她家的女儿受了风寒,为何来质问我女儿?一个小小庶女,这么重的命格就不怕受不住?我云家虽不在临川,也不至于被个庶女欺辱至此!更何况,我岚儿一年前落水卧病在床时怎么不见有人来给她抵命?真当我云落华如此好欺负不成!”
君方鸿悻悻而归。
之后的日子该读书读书,该练字练字,唯一不同的是君渐岚爱上了骑马射箭,云大夫人特意给她找来了一位女老师,两人经常离家去往郊园,有时候云大夫人也会跟着去,看着女儿难得的活力样子,又欣慰又高兴。
一转眼,就到了家里祖母六十大寿的日子。人说七十古来稀,这是个大日子。一大早上众人就开始忙活,到了晚上送走宾客,一家人就好好坐在桌前吃了团圆饭。祖母已经有些痴了且难以活动,坐在上位,但是老太太心情很好,见谁都笑,看见人拜还会招招手,君渐岚上前时被摸了头,还赏了个大红包,下来后她偷偷掂了掂重量,心想据说老夫人对云大夫人喜欢的紧的事是真的了。小辈们拜过之后,老太太精神不济就被推下去了,桌上只留了老爷夫人女儿,这还是君渐岚来之后第一次把府上的人都见了个遍。
君方鸿今天穿了身喜庆的衣服,面色端正,不难看出年轻时候定是位美男子,现在年长了,但更具男子气概了。他有一位正妻五个小妾,儿女却稀少的很。君渐岚今天才有些惊恐地意识到,这诺大一个知县府,竟然加上君渐岚才三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君渐萼才三岁,走路歪歪扭扭,揪着衣服就叫姐姐,被乳母抱下去了。
等等,这君方鸿……没有儿子?!
君渐岚偷眼望了一下一脸端庄的母亲,听说自己上头那个哥哥聪明伶俐、人见人爱……所以这是报应吗?
君渐蕾今天气色依旧不太好,尤其是看见君渐岚后,惊恐又嫉恨的模样几乎要扭曲了一张花儿似的脸,不过今天大家都在这,她也不敢做什么,君渐岚看了她一眼就没再注意。随着流程敬酒吃饭,非必要时刻一句话都不多说。
正说着话,屋外忽然有人匆匆来报,说是有官府的人来。君方鸿出去,剩下一堆女眷不尴不尬地吃着饭,有关系相好的妾室互相说这话,不知道君渐萼这个小丫头是怎么回事,逮着机会就往君渐岚这里凑,她娘亲也是买来的民家女孩,除了生了一个女儿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一边拉着她还一边觑着大夫人的脸色,生怕惹得她不高兴。
君渐岚倒是没什么,她对小孩子还是蛮喜欢的,得了母亲首肯之后索性把小孩子抱在膝上,拿点小食喂她,小丫头咯咯笑个不停,用缺了个缝的牙姐姐阶阶地叫着。
云大夫人脸色也柔和了不少。
不一会儿有人通报居然让大夫人与嫡小姐也去,君渐岚看了一眼母亲,把孩子让丫鬟抱去,整理了一下,就跟着去了。
路上奴仆解释了一下。
原来是老太太年轻时一个同乡的姑娘,嫁去了外地许多年不见了,这回回乡探亲居然正逢老太太六十大寿,想着少年时的时光,一时有感就来看看。赶巧的是,这位老夫人正是先前救了君渐岚的那位贵人,说来这一次再回来也是为了家里的几个小辈儿的前途,她自己也意外,这些都赶到一块去了。
进了祖母的访福斋,见老太太已经打扮得体地坐在上首,另一边是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想来就是那位贵人。她虽说只比老太太略小,但脸上却不见多少皱纹,一头乌发只有少许的银丝,被严严实实地箍在发环里,眼神明亮而和蔼。
君方鸿坐在下首。
君渐岚过去,规规矩矩按礼拜了,垂手站在母亲身后。
“这边是华姑娘吧,当日你出嫁的时候我还去观了礼,没想到一转眼就二十年过去了。岚姑娘,来,过来让我看看,”君渐岚上前一步,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了两眼:“真是生的好模样,我说句不得体的话,怕是比华姑娘年轻时还端正些嘞。”
大家笑。
云大夫人福了一礼:“老夫人说笑了,岚儿能得老夫人夸赞,是她的福气。”
“哦,是吗?小姑娘?”
君渐岚甜甜一笑:“得老夫人谬赞,岚儿不胜荣幸。”她退后一步,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当日蒙老夫人相救,可惜一直未能亲自答谢,岚儿心有遗愧,今日上天垂顾,再见到老夫人。岚儿感激老夫人当日相救之恩。”
起身,又触地一次。
“唉!起来起来!”老夫人连忙拉起来,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有些发红的额头:“这孩子,怎么忽然就跪了……还这么实诚。”
君渐岚正色道:“夫人于我,相当再造之恩,岚儿不敢有糊弄之心。”
老夫人“哈哈”笑了两声,扭头跟身后的年长女使道:“这孩子,我瞧着就喜欢,知礼而心存感恩之心,不像咱们家那几个,又闹腾又不听话 ”
君大人和云大夫人连忙说些好话,老夫人摆了摆手,问君渐岚:“平日里可有上学?”
“先前有的,后来母亲怕我身子弱,再受风寒,就在自己屋里教的。”
“华姑娘累室书香门第,学问自是不必多说,都教了你些什么?”
“回夫人,母亲教我习字、下棋、弹琴、射礼。”
“哦?还有射礼?”
云大夫人在一旁道:“女儿家身体弱,去年经此,我怕她落下病根,就督促她时常出去,恰巧她也喜欢。”
“哦哈哈,多出去好啊,我有个孙女,小皮猴子似的,三天两头地就往外跑,不过孩子,活泼些是好事。”
其余人皆笑称是。
又问:“都读过什么书?”
“读过《女则》《女德》。”
“还有呢?”
“还有《国学》《经世谈》。”
“嗯,”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你母亲祖上也曾入主阁内,她的话,你要好好听着。”
君渐岚低头称是。
接下来又问了几个问题,君渐岚皆答的有条不紊。那年长女使看老夫人越聊越欣喜,其他人都晾在了一边,打趣道:“平日里看老夫人对咱们家那几个小子都没现在有耐心,不知道的,怕是还以为是老夫人的一位外孙女哩。”
“去去。就咱们家那几个小子文理不通,学识不足,三句话不离捉鸡逗狗,有什么好聊的。”她顿了顿,忽然想到:“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小知儿整天嚷着无聊,没什么玩伴,我看岚儿就不错,还能约束到她。”
“老夫人,”那女使笑道:“岚姑娘还小呢,咱们把她带了去,不是相当于剜了华姑娘的心头肉吗?
君渐岚本以为只是在开玩笑,只是听着也不说话,谁知那老夫人头一转,问堂下的两人:“这事儿啊,还得人家父母拿主意。”
一时间,没想到竟说真的,全场都被镇住了。
在君方鸿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有云大夫人施施然地站起来,福了一礼:“能被老夫人带在身旁教导,是她的福分,岚儿,还不快谢过老夫人。”
君渐岚猛地一下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地拜了一礼:“谢过老夫人。”然后才后知后觉,这是要把自己送出去?
君方鸿终于慢半拍地站起身来,抑制住激动道:“多谢老夫人抬举小女。”
老夫人笑了:“哈哈,我就说,华姑娘可不是一般女子。”
一场戏,宾主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