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众人散去后,大孟氏便委婉地提出了结亲一事,许氏听了虽然有些吃惊,但也不甚意外。一来陆云梦已然及笄,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二来孟氏姐妹虽然熟络,但这样子频繁的上门,只怕也是为了看几位女孩子的谈吐修养。只要不把这桩事情摊开来说,对女子名誉无损,一般人家都会默许这种做法。
许氏作为嫡母,也算是个好相与的了,她自认为很替芙蓉院那两位考量。因此这一入了夜,她便让云朵去请陆哲,到揽翠院一叙。
“……你是说安国侯有意与咱们家结亲?”陆哲坐在上首,因着入了如冬,酸枝木雕梅花的太师椅也触手生凉,好在屋内点着份例的炭火,才不至于发寒,他沉思道,“我本想着等开了年,英娘出嫁了,再为梦娘寻一桩好婚事……最好也是文官家眷,免受武官家眷那份提心吊胆的苦。”
要不然怎么说当爹的总是偏疼女儿,陆哲狠得下心把两个儿子扔到外院天不亮就读书,却对女儿十分宠爱。陆云英的亲事如今定了,他便也不必操心,可陆云梦……姚家与他原是有婚约的,去了的大小姐姚霜儿跟他也是幼年相识,只可惜没缘分,他便暗自下定决心要照顾好姚霜儿的妹妹姚木莲。
许氏如何不知,她只是细细道来,将自己的想法尽数道尽。
“老爷有自己个儿的思虑,妾身知道,只是您想,安国侯夫人与三弟妹是自幼交好的堂姐妹,咱们与安国侯家又素有往来,纪家大少爷是不消说了,未来定然是个有前途的,二少爷……我瞧着也还不错,知书达理。将来等老大袭爵了,老二未必会走武官武将这条路……且安国侯膝下唯有两个儿子,安国侯夫妇又是宽厚,将来……也不会少了这位庶子一份家产。”
陆哲沉吟片刻,才叹道,“你能这样考量,我已觉得欣慰。”
许氏笑得温和,眼中又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感激,她低下头去,拨弄了一下手中的茶盏,清脆一声。
“老爷这是哪里的话,咱们之间……不计较这些。”
屋内一时间唯有炭火噼啪,夫妇俩相对静坐,各有思虑。
良久,陆哲大约是想明白了,便道,“这桩亲事不错,虽然梦娘和纪家二小子年岁差得近了些,但这不打紧……对方特意避开梦娘下面的几个妹妹,想来也是诚心想与咱们做亲家。”
许氏欣然点头,“妾身也是这样觉得。只是凡事还得老爷拿主意才好。”
陆哲笑笑,亲自拨弄了一下炉子里的炭火,缓缓道。
“英娘的亲事定在明年三月,梦娘做妹妹的总不好越过姐姐,最好是定在明年夏末,等天气稍微转凉了再办……至于嫁妆,英娘是嫡出,又有赐婚的荣耀,理该厚些;梦娘是庶出,照着国公府过去的用度办便是。”
话虽如此,许氏还是非常体贴地摇了摇头,笑道。
“姐妹俩婚事这般近,嫁妆若是差了许多可叫外人怎么看?老爷疼爱梦娘,妾身的意思是……梦娘将来出阁,咱们得多贴一些。”
打个比方,国公府的小姐出嫁,家中陪嫁的定数大约在七八千两,只是这银子是公中出的,无论这小姐嫁的是谁、嫁的好坏,都能陪这一笔银子。除了这些,父母兄嫂等长辈一般也会给嫁妆压箱,这些就又都是另算了。
陆云英是皇帝赐婚,除却上面这些,还会有宫中赏赐,是以光银子就要陪嫁去几万两,这还不算许氏将来要给她的田庄店铺,那些可都是年年有收成的;陆云梦便没这么好运了,她外家姚氏早就没落,纵然是姚姨娘多年经营,名下也不过几家铺子罢了,这还是陆哲当年私下给她们母女的。
“那我便再添上三千两,再拨两个收益尚可的铺子过去给她,你再置办些珠宝头面……便也差不多了。”
夫妻俩絮絮说着儿女亲事,直到夜深了丫鬟来小声提醒,方才各自洗洗睡下。
这一夜,没睡好的还有陆云岚。
风荷院里的小风不知为何呼呼作响吹了半夜,新移栽的青竹在窗外不断敲打,陆云岚本来就睡得不安稳,到了后半夜天还没亮,她便头疼地醒了过来。少女只着雪色中衣,怔怔地望着头顶杏仁黄的帐子出神。
她在想白日纪凌的神情——想她陆云岚二十多年,活得平凡,太平凡了!若非没有重生这一遭,早就不知道一把骨头烂在哪个角落里,可即便重生了,她能做的也不过是避开已经知道的厄运,想办法换条路子罢了。能保证好么?她不能。
况且纪家与纪明河是什么地方什么人,她一早就知道,能想办法抽身离去、反手打压便已经很好了,哪里还能再把自己垫进去一回?
“小姐。”
大约是她辗转反侧多时,外头守夜的晚风醒了,进来轻轻地喊了她一声。陆云岚叹气,又翻了个身坐起来,懒洋洋地靠在床头,“我动静很大么?”
晚风摇了摇头,“是奴婢耳尖听见了……小姐睡不安稳么?”
“有些不踏实,”陆云岚掩嘴打了个哈欠,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刚过寅初,小姐不若再睡一会儿吧。”
要是能睡得着她也不必在床上烙馅饼这样翻来倒去,陆云岚长叹一口气,冲晚风招招手,温言道,“睡不着,咱们说会儿话。”
“哎。”晚风应了,随即搬了个小杌子坐到床边。她觑着床上少女的脸色,月色透进来,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苍白迷茫,晚风心中吃惊,脑袋里的话还未来得及过一遍就问了出来,“……小姐自午后一直不快,可是因为和少爷说了什么?”怕陆云岚计较“主子”一词,晚风很机智的把这个称呼用“少爷”给替代了。
陆云岚看她一眼,也不恼,只是轻笑。
“你很聪明,又生得美貌,为什么会去为奴为婢?是家里受了灾么?”
晚风不以为然地一哂,直言道,“小姐真是高看奴婢了。奴婢……我哪有这么好的人家出身?十八年前明兵北伐,我父亲是侯爷底下一个兵头,那时候两军交战在国界处,除了来往的商贾,有许多混血孩子,我母亲便是其中一个。”顿了一顿,晚风才又平静道,“……小姐是读过书的,知道打起仗来,受苦的永远都是妇孺,母亲便是在那种混乱情况下不得不有了我。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然战死了,母亲不堪受辱也选择了自尽……当时,军营附近有许多像我这样的孩子。”
陆云岚不料大半夜的会听见这些话,她心惊肉跳地看晚风,“那你不记恨侯爷?”
晚风苦笑,“侯爷当年也非三军统帅,能有多大说话权利呢?而且咱们这批没爹没娘的孩子能活下来,也全是因为侯爷——侯爷向统帅进言,说抛弃幼儿有伤人和,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反倒不美——实则咱们后来才知道,侯爷是怀念家中孩儿,对我们才有了恻隐之心。”
“……是纪凌。”
“不错,侯爷出征前已有长子,一去经年,自然是怀念家中妻儿。”晚风微笑坦然,仿佛说的遭遇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在说旁人,“我们随同大军归来,大多数都被送到了京城的福利院中,侯府定期也会送钱来接济……如此这般,过了五六年,侯爷同少爷一道来探望咱们。”
那年夏天,蝉鸣的厉害,小小的女孩儿在池塘边盯着两尾金鱼挪不开视线。院子里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拉开了,鱼儿受到惊吓呲溜一下摆着尾巴跑远了,女孩儿气急败坏地回头看去,以为是哪个同伴没头没脑地闯进了后院。
但这一看,却是命运的扭转乾坤。
“……少爷那会儿也才八九岁,行事却已经很有章法了,侯爷问他若要挑两个人服侍,是喜欢年长懂事的,还是要年幼可调教的。少爷想都不想便说,自然是年幼的好,一同长大的人才可靠……于是少爷亲自选了咱们,又请人来教不同的本事,这样十年寒暑风霜,竟无一日间断……”
小时候,自然是苦的,可比起在外吃苦,他们又有许多苦中作乐的趣味。他们都没有父母,却又都是彼此的亲人,那些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皆是兄弟姊妹。
陆云岚听得出神,嘴角绽开一丝浅浅的笑意,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想不到他从小就是这样胆大妄为……”
“少爷是胆大,却也非事事妄为。”晚风说到这儿,跪到了陆云岚跟前,恳切道,“奴婢不知道少爷同小姐说了什么,才使得小姐不快,可奴婢想您二位都是极好的人,千不该万不该,别因为什么口角误会了。”
陆云岚的笑容顿在嘴边,似冬日青砖上凝固的霜,薄薄的一层。
“晚风,不是我和他有什么误会,而是……今日表姨母带着明河表哥上门,说是与母亲、婶婶一道赏画,却把我们姐妹几个都叫了去……我无意于此,所以更要避嫌,你明白吗?”
夜深了,少女的心思如烛火般一跃一跳,渐渐冷淡了下去。
“侯府高门,我小小庶女,攀附不起。”
说到底,还是她自私,不愿再多招惹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