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睿落罪是在半月之后,为了皇家体面,也为了社稷安稳,他伪造圣旨、弑君夺权等行为并未搬至明面上,只是由身体恢复大半的武德帝亲自出面下诏,说“三皇子宇文睿性喜骄奢,不敬父兄,朕深感其品性之顽劣”云云,然后一旨下来,将宇文睿贬斥到千里之外做了个“安西王”。
“安西王?”
陆云岚听到这一称呼时,当即就从桌前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饮茶的紫衣青年,笑道,“西边多年战火,何来安定?这封号也实在太嘲讽了些。”
“陛下也是几方顾虑,才定了个这么不伦不类的封号。”纪凌温和一笑,随口问了一句“我这姿势还成么”,才继续把刚才的话说下去,“一来不能说出宇文睿的罪行,二来陛下这回也是对宇文睿死心了。原先……陛下迟迟未定太子之位,也是对吴家心存侥幸的缘故。”
陆云岚摇头,不大赞同。
“吴家的不臣之心并非自昨日始,陛下既要心存侥幸,何不先行未雨绸缪?”她口中说的轻软,下笔却毫不迟疑,很快白绢上紫衣人的神情就显露分明,“……你手别挡在胸前,拿本书看看行不行?”
纪凌听话地低头在小几子边翻了翻,拿了一卷药经在手上,“这样?”
陆云岚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继续作画。
——话说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罢了。
“陛下这样安排,不怕伤了表哥与二殿下的心?好歹宇文睿那事儿是坐实了的……”陆云岚疑惑地问了一句,“那安西王再不济也是个王爷,若宇文睿在边疆之地苦熬上三十年,或许能杀回来也未可知。”
日头大亮,从窗外照射进来,那些斑驳的光线模糊了纪凌的视线,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露出玩味的笑容。
“夫人这回说错了。”
“莫非,是明修栈道?”
“然也。”
纪凌抚掌而笑,简短道,“陛下的明旨是将宇文睿发配千里为安西王爷,可实际上,宇文睿根本出不了京城半步;四殿下不会要亲兄弟的命,可也不能让罪人再有可乘之机。代替宇文睿发配西边的将会是四殿下的一枚棋子。”
剩下的话无需多言。三子宇文睿败落,武德帝日渐器重二子与四子,而论母族尊卑,宇文献如今俨然是太子之尊。既然要登上太子之位,宇文献无论如何不能留下弑亲的行为让后人诟病。
“……陛下根本受损,立太子估计就是今年秋天前的事了……”
纪凌随后又絮絮地说了些最近发生的事。譬如吴家在朝中的其它门生还试图求情,结果无外乎是被上头连打带消问责了一顿,直到无人敢吭声为止;又譬如尹太傅最初不赞成嫡孙女嫁到三皇子府,可架不住尹大人对权势的渴求生生将女儿送了过去,弄成现在这样,尹太傅一把年纪还上书求情——武德帝心有不忍,但又介怀尹家曾参与夺嫡,因此一直未松口尹心蕊之事;再譬如两位小皇孙的去留,也牵连甚广。
“陛下终于下定决心了?”陆云岚不置可否。
“哪怕是为了四殿下扫清障碍,陛下也该如此。”
纪凌说到此处,闲闲翻过书架上一本史书,淡声道。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史书总不能记下坏的一面。陛下欲立四殿下为太子,纵然是病入膏肓了,也肯定会打起精神,亲自动手的。”
“那么,那位假的‘安西王’何时出发?”
……
四月初四,山寺桃花始盛开。宫里传下圣旨,安西王带着家眷们一路西行,离开了京城,除了真正知道内情的一干人等外,大部分百姓都凑去看热闹了。陆云岚和纪凌都没去,不过听北风传话来说,武德帝在场面上很下了功夫,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根本看不出来是护送一个“替身”西去。
京城内的“三皇子府”则是被悄无声息地封府了。伺候的人从里到外大换血,大多换成了铁血精干的卫兵,将府里的大小六位主子给分别看严实了。据闻,尹心蕊尚可,不过是闭门度日,与两个侍女教养幼子;吴芝玉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纪凌偶然问起过陆云岚,是否要去探望一下陆云梦。
“待四姐姐出嫁后再说吧。”陆云岚如此答道。
四月中,花开遍地,春暖如醉,庆国公府终于嫁出了最后一位小姐陆云霏。陆云霏生得可爱娇俏,红妆红裙更衬得她青春可人,其余三位陆氏姐妹皆来祝贺。陆家二房的夫人齐氏性子温和,与杜姨娘所生的庶出女儿陆云霏母女情分还算不错,因此她操持的这场婚事,也十分热闹体面。那陈汝宁虽然也是庶出,但陈家家风清白,陈汝宁本身人也上进,不论是庆国公府当家的陆哲陆大爷,还是出嫁女的亲爹陆仁陆二爷,都觉得这桩婚事不错。
从庆国公府吃了女方的酒宴回来,陆云岚被陆云英拉着多灌了几杯,有些脑袋发晕地靠在纪凌的肩头。纪凌本来是骑马来的,看到妻子喝得双颊微红,便只好一齐上了马车,两人亲昵地靠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如今四姐姐也嫁了……姐妹们都大了……”
“嗯。”
“大姐姐自从生了晴姐儿,行事愈发大胆……她还灌我酒……”
“以后我替你挡酒。”
“你……你在男席,我想女席,怎么、怎么挡啊……”
“……”
纪凌一时答不上话来,陆云岚却噗嗤一笑,拿手指点着紫衣青年的鼻尖,微微眯眼。
“你呀……尽说胡话……”话音未落,手腕却被对方抓住,陆云岚一愣,温热的呼吸却在瞬时已至跟前——纪凌的鼻尖轻蹭着她的,低声喃语。
“你喝醉的样子还蛮可爱的,不过以后可不能让你在外面喝酒……”
纪凌边说着,边把人往怀里带,双臂紧紧地锁住还欲挣扎的女子,陆云岚抗议了一下,但以她的力气怎么可能比过纪凌?这样一来,彼此反倒是抱得更紧,纪凌的嘴唇几乎就碰在了她的耳边,热意如潮。
外头,晚风与北风驾着马车,纷纷望天。
等到了安国侯府,陆云岚已经是晕晕乎乎被纪凌抱下马车回小院子的。大孟氏听得仆人这样说,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小夫妻感情好是好事……对了,将小厨房煮的醒酒汤送一份去少爷院子。”她能看见自己的儿子在有生之年恢复正常,已经是别无所求了。
……
次日清早,陆云岚头疼地想喊救命。
纪凌已经洗漱完毕,换了一身武将朝服,他甚少穿暗红的料子,陆云岚扶住额头痛苦地瞄了他一眼,控诉道,“昨夜你发什么疯……”她手到这会儿还是软的。
“……糟糕,我今日还约了大姐姐和三姐姐……”
“头疼就别起了,昨夜母亲送来醒酒汤你都撒娇说不要喝,还是我替你喝了打发母亲那的人,”纪凌无奈地弯腰,揉了揉对方一头顺滑青丝——从他这个角度,可见女子乳白色的中衣松散,露出内里一抹雪白与几朵红梅——他干咳一声,含笑着捏了捏她的耳垂,“夫人昨夜辛苦,今日不若再多睡会儿?”
不知是否错觉,陆云岚觉得他把“辛苦”二字念得格外清晰。
“我与表哥说过的日子是今日,”陆云岚拢了拢中衣,懒洋洋道,“……前几回你问我是否要去看望一下二姐姐,我想着这事多少有些麻烦,便叫北风传了话给表哥,定在了今日与几位姐姐一道去。”
纪凌看她一副打定主意要起床出门的模样,只好唤廊下等着的侍女们入内服侍。门一开,绿柳与莲蓉立马行礼问安,这才恭恭敬敬地带着两个小丫鬟捧着水盆和面巾进来。陆云岚手脚发虚,可在丫鬟面前她又不好意思表现出自己的“疲劳”,便只能咬着牙一一忍了。
绿柳今日捧来的是两套颜色偏红的裙衫,纪凌只看了一眼,便含笑去看铜镜前梳妆的女子——接收到他打趣的视线,陆云轻哼一声,别开脸。
“妃色这套就不错。”纪凌抱着手臂靠在一旁道。
绿柳抬眼看了下自家小姐,确认陆云岚并不抗拒,便喜笑颜开,道了句“是”,直接将另一套放到边上,等一会儿收回去。
洗漱完毕,换完衣裳,夫妻二人在小院里简单的用过早膳,纪凌便直接骑马去了京卫指挥使司,陆云岚则是叫人套了马车,直接上门去了二皇子宇文襄的府邸找陆云韶。
话说,自从宇文睿落罪后,宇文襄渐渐地也握着了些实权。不知是否是武德帝那迟来的父爱发作,总之向来门庭冷落的二皇子府如今也算热闹了起来。不过陆云韶对此倒是看得很淡,甚至还在陆云霏的喜宴上与她笑言,说是不胜其烦。
“……明知有些人不安好心,不过趋炎附势罢了,还是得打起精神来敷衍……”
进了二皇子府的大门,陆云韶一身王妃正装打扮,秀丽间又见尊贵,更要紧的是她气色不错,看得出来与宇文襄夫妻关系和谐。陆云岚闻言也笑了。
“二殿下苦尽甘来,姐姐应当高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