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勇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堆鱼刺，感觉有点儿撑，心里有事儿所以反而顾不上胃了，吃得太多了现在才觉得难受，往常吃完饭他都会帮姥姥抄桌的，现在却只是坐在饭桌旁看着，等着。
二姨也看着小勇面前的那堆鱼刺，但角度和小勇的却完全不同，她说：“小勇这孩子就是懂事儿，吃鱼还知道先用一张纸垫着，你哥就没这心思，真够好的，哎。”
‘懂事’是自从小勇有记忆开始就跟着他的标签，即便他现在还是个小学生，同住一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们却也已经将他的‘懂事’放进了‘默认’那个文件夹里，似乎他就是‘懂事’的具象化存在。
当时的小勇因为太小而无法理解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份名叫‘懂事’的压力从刚刚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他背上的一副重重的枷锁，改变并控制了他尚未开始的人生轨迹。
小勇没有像平时一样顺着长辈们说的话表现得更加‘懂事’一些，因为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二姨的这个称赞可能就是拷问的开始，果然，平时话不多的二姨再次开口了。
“当时我二姨问我弟，最近是不是零花钱不够？”祁凯笑着挠挠头，他的手揉捏着自己的后脖颈，状似放松，可其实他的身体现在就像精神一样，紧巴巴得很，他说：“其实我们家没有给零花钱的传统，偶尔我姥姥会给我们，但是我弟一般都会交上去，给我妈，包括压岁钱。平时我姥姥给的零花钱我会告诉我妈，然后自己支配，压岁钱我也会留一些，但是我弟会全部上交，所以他根本就没有零花钱够不够的问题，他根本就没有零花钱可以去衡量这个度……”
“那，他是为了……怎么说呢，是为了表现什么才把得到的一些零花钱上交的吗？”
“嗯，为了‘懂事’那两个字吧，我弟他……当时虽然岁数小，但是心思挺重的。”
“那你的母亲……？她对此没有感知吗？”
“不仅是我妈，我爸，还有我，都没有想到那么多，那个年代似乎还是在以过上好日子为奋斗目标吧。”
祁凯的话让申雪宁感同身受，与当下这个时代追求心理满足以及心理健康的需求不同，那个年代很多人还处于为了‘吃饱、穿暖’奋斗的阶段，让朴实的大家拿出时间精力甚至金钱去探视一个小学生的心理是否出现了问题，简直太难。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是说我认识一位心理学家，是业内顶尖的学者，或许你可以让你弟弟跟他聊一下，当然如果你觉得……有些突然的话，可以忽略的，没关系。”申雪宁是深知一个人心理健康的重要性的，看不见的痛苦才最折磨人。
有的人明明在笑着，实际上却难过的要死；
有的人明明被身边几乎所有的人称赞，实际上心中最已经黯淡无光；
有的人明明看起来大有可为，实际上他的心早已经死了。
当年她失去了最爱且唯一的父亲时，被冷眼相待、被轻视、被攻击，申雪宁却从没有认为自己被打倒了，反而是父亲回到自己身边后她才几乎被击落到了尘埃中。
那便是因为父亲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正直勇敢、意气风发的父亲了，他的眼神经常没有焦点，呆呆地看向一个地方，这一秒钟和下一秒钟全无区别，今天和昨天也没有区别，他每一个黯淡无光的眼神仿佛都在对申雪宁说：梦想？尊严？甚至清白……都与我无关了，我在活着，也仅仅是活着。
她不希望自己的人生中还会遇到这样的人，尤其是像祁凯弟弟那样年轻的人，不该这么年轻就饱受心病的折磨，他应该去享受自己毫无负担的人生，他应该跑向太阳，甚至成为太阳。
“我不介意啊，我很感谢你能这样说。其实我今天太唐突了吧，我们明明是出来谈工作的，但是我扯了这么多无关的事情出来，哎……我之前也不是倾诉欲这么强的人。”
“没关系，可以理解。”申雪宁心想：我平时也不是会愿意去听别人家事的人啊，她又斟酌了一下，再次问祁凯需不需要一个联系方式？但祁凯却摇头了，他表示不需要，雪宁以为果然自己还是唐突了，可祁凯接下来的话让她觉得自己可能不仅仅是唐突了而已。
“谢谢，只是他用不上了，我弟他……已经不在了，很多年了。”
“这……我……”一句‘对不起’卡在了申雪宁的嗓子眼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那次吧，其实小勇没有被问什么太多的，我二姨和姥姥也不愿意把家里频繁丢钱的事情和小勇经常‘捡’钱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其实……很明显，只是亲人相互保护的本能吧，所以她们大概只是想要警醒一下我弟，只是她们忽略了最难搞的一个点，我弟当时太小了，他根本参不透她们两个真正的意思啊。”
那顿饭之后，除了一些小勇根本没有听出本意的‘敲打’以外，小勇的姥姥还提出以后每个月都固定给他一些零花钱，回忆到这里的祁凯说道：“或许我姥姥是觉得，这孩子如果会未经允许从家里拿钱，那根本问题就是因为他没钱嘛，那给他钱，问题不就解决了？”
“但是你弟弟拒绝了，而且，问题的症结也不在这里。”
“是的。一个‘懂事’压在他身上，他根本就不可能去拿那份钱，而且就像你说的，问题的症结不在那里。”
那件事祁凯的姥姥和二姨都没有跟他妈说，两个长辈的本意是保护孩子，也能减少一些祁凯妈妈和祁凯舅妈之间的接触和摩擦。
后来的确是安稳了一段时间，家里的钱不会莫名其妙少一张了，一直盯着小勇的舅妈也找不到破绽了，就当祁凯姥姥和二姨以为她们的‘维稳大法’奏效了之后，旧案却再次爆发了。
“大概过了一两个月吧我记得，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妈突然问了一句，说‘诶，小勇，你最近没捡钱啊？’当时我眼看着我弟的那小身板儿就一激灵，我感觉他嘴里的饭都咽不下去了。我当时就跟我妈说，哪儿有那么多钱可捡啊，谁还能天天丢钱啊？我妈本来也就是开玩笑似的顺嘴一问，我那么一说她就没说话了。”
当时已经是初中生的祁凯暗中观察了一下弟弟的反应，发现他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之后便觉得自己做得够好了，吃完饭就回房间做永远都做不完的作业去了。
“我当时真的觉得自己挺棒的，觉得自己把我弟给救了，觉得自己特别有个哥哥的样子，呵呵……其实根本没用，我说的话根本没有意义，我妈的那个问题问得有多随便呢？可能随便到这顿饭还没有吃完她就已经给忘了，但是我弟当天晚上连觉都没睡好，我在下铺他在上铺，他翻了一宿的身，我以为他是想上厕所了，还把他叫醒了一次，让他去厕所，可是他回来之后还是那个样子，跟烙饼一样。”
祁凯说，如果当年他在心细一些，是不是就能发现弟弟的端倪，可申雪宁却不这么认为：“你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初中生而已，又没有相关的只是和了解，这不是你能发现和解决的问题。”
“是吗……谢谢，你这么说让我觉得好受了一些，真的。”
“我是的确这么认为的，所以才这么跟你说。”
祁凯说当时他以为问题解决了，事情就那么可以平淡地度过去了，也没有觉得妈妈的那一句“你最近没捡钱啊”会是把他弟重新推回那个怪圈的症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