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日虞子先生曾对我说，日后遇上难事可再去找他。
只是没想到，先前有难之时，我没能亲自去找他，玉宛却又从他那里得来了天子红为我医治，总归算是受了他的恩惠。
因此，我对此人真是既害怕又好奇。
自赐封那日被幽禁后，病了这些日子，从未出去走动过。
如今身体好转，和鸣居又恢复如常，虽少了些许宫人，心里反倒觉着清净踏实了许多。
刚好，出去透透气，顺便去拜谢那位虞子先生。
已忘记那日是如何去到虞子先生那里的，我只记得返回的时候经过了掬水园。幸好带了玉宛一同前去，宫中的路，她都比我熟。
天晴的好，云朵像浪花一样，一层层卷向天边，空出大片的湛蓝来。阳光照在夹道两边的樟叶上，那或红或绿的叶子被照的透亮，空气中似有樟叶混合青草跟泥土而散发出的暖香，寒风仍些许割面，却并不叫人难受。
我大概是许久未出来活动的缘故，只走了一小会儿，便感到疲累。在一座假山旁边的亭子里歇了下来，玉宛见我额头沁出汗来，伸出一块帕子轻轻为我擦去额上的虚汗。
玉宛一面擦，一面担忧道：“王妃还是慢些走吧，若是觉得不舒服了，便改日再去吧。正值隆冬，风又冷，出了这些虚汗，万一闪了汗，再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我接过那帕子，自己擦着，笑说：“怎说的我好似纸人一般，今日天好，心情也好。小的时候也常生病，吃药吃得烦躁，总乱发脾气，叔母后从不责骂，每次都笑着看我发脾气，待我发完了脾气，又将我抱在怀里，告诉我说人只有心情好了，病才好的快。”
我说着，嘴角不自觉上扬起来，可双目却感到一阵酸胀灼热，喉咙也似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想必王妃的叔母一定非常疼爱王妃。王妃可是想家了？”
我忍着泪目，点了点头，轻笑道：“我自幼长在深宫，却从未像现在这般感到孤独过，叔母去世的那一日，我初尝到孤独和绝望滋味。而在幽宫的这几个月里，我则深尝到了孤独和绝望的滋味。所幸，还有你和云夕。”
玉宛浅浅地笑了，她笑起来好似一朵素淡的木槿，温声道：“奴才会一直陪在王妃左右，直到王妃不再需要奴才的那一天。”
我有些动容地笑着看向玉宛，温声道：“走吧，去找虞子先生。”
起了身，玉宛搀着我从那亭子里出来，沿着那樟树夹道继续往前走着。
今日才发现，这条夹道像极了西虬宫中从茂兰殿去往羲和殿的那条路。
在幽宫的这种孤独感，与在西虬宫中的那种孤独，似乎是有区别的。或许只因这里是完全陌生的地方，那些密密麻麻的心事变得无处安放。而在西虬宫中，无论悲欢离合，仍有熟悉的事物可以寄托。
不仅如此，自入幽宫以来，衣食住行样样皆是不习惯的，幽人的审美与我西虬也相差甚远，幽宫喜好奢华繁复，而西虬宫中却多半尚俭忌奢，喜好清雅之风。
正走着，远远瞧见迎面一个男子的身影朝这边走来，似有几分熟悉。渐渐走近了，方确认那人正是左贤王东方甫贤。
多日未见，只觉他身形似乎比从前瘦了些，但面部及整个人的轮廓似乎比之前硬朗结实了许多。
迎面走来，隔着大约半米的距离，他见是我，面上掠过一丝讶异，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甫贤见过王嫂，多日未见，不知王嫂近来可还好？”
不知为何，他一声“王嫂”叫得我浑身不自在。
许是他从前未曾待我这般客气恭敬过，一下子变得规规矩矩客客气气的，反倒令我极不适应。
这才意识到，看来从前他待我虽不亲近，却也没有今日这般生分和疏远，仿佛刻意与我保持距离。
于是，我笑笑，故意挖苦道：“听说左贤王在宫外带兵操练，不知是否宫外风沙太大，多日不见，为何被摧残成了这副模样？”
听我这么一说，他竟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尴尬道：“是何模样？”
我见他不知所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此时自知是上了当，甩了袖子，冷眉横目的瞥了我一眼，道：“王嫂笑成这样，成何体统？宫里诸位嫂嫂可无人敢像你这般放肆言行，若是被太后和太王太后瞧见，定要罚你抄书去。”
他说罢，又瞥了一眼我身后的玉宛，讥讽道：“这尚仪司的姑姑如今都成了王嫂的侍从，都没能令王嫂言行合乎宫规礼仪，看来王嫂还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我甩了袖子，不屑道：“你的那些王嫂们万分稀罕你的王兄，离了你王兄便活不下去，而我不稀罕，刚好你的王兄也不稀罕我，至于我是否朽木也，则不劳左贤王费心。”
我说的是实话，即使东方甫尹一生一世都不搭理我，我也还是会好好地活下去，尤其是经历了这一场死里求生，我心念似乎更加坚定了。
况且，我与东方甫尹本就是相看两生厌。
只见他轻笑摇摇头，道：“看来我走了这些时日，王嫂还是没有长进。”
我不屑道：“何为长进？”
他讪笑道：“听说王嫂被封为元妃，臣弟还没来得及向王嫂祝贺。王嫂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王妃，臣弟劝王嫂平日还是多花些心思，想想该如何讨好王兄，免得再落得个花落人亡的凄惨下场。”
“你！”
我气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想必他已听说了我近来的遭遇，没想到这东方甫贤嘴巴竟如此恶毒。
许是见我愠怒，他嘴角漾起一弯得意的弧度。
我气得牙根痒痒，转脸对身旁的玉宛说道：“玉宛，咱们走。”
玉宛朝他施了一礼，便随着我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只听到身后东方甫贤的声音：“上欺下，大吞小，无言也荒谬。王嫂兀自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