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一早刘娜走进留观室,发现老安在里面。
“刘娜怎么来重观啦?”老安问,对于重症观察室,平日里医生们常简称其为重观。
“我是过来问一问,玲玲那个小朋友好点了吗?”
“是那个低蛋白血症、腹水的孩子吧?”
“是。她怎样了?”
“没好,自动放弃出院了。”老安讲,“上周二就住进外科病房,腹部影像比较支持感染,应该是腹腔内的感染性包块。抗生素治疗,已经升级到美平,天天补充白蛋白,可是总不见好。最后因为家里经济困难,放弃治疗回家了。”
“那孩子可乖啦,打针的时候痛也不哭。怎么就放弃了。”
收起心情,刘娜继续走向急诊,结束老总生涯,这个月又被安排在急诊。刚到急诊厅,便听到一个诊室的声音高亢起来。
“你孩子现在呕吐较重,暂时不要吃东西。”
“你凭什么不让我孩子吃东西!”
听家属这铿锵有力的回复,当场医生就傻了。
刘娜笑了笑,继续往前赶。孩子呕吐频繁,暂禁食,这是最常规也往往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案,给予肠道休息和恢复的时间,有些病需要的只是休息。
但是在今天,小医生的每句话都值得质疑,每个用药都意味着拿回扣。没有信任,让现在的医生们每每行走得既无奈又辛酸。认识几名年轻医生,他们就曾发狠地讲,收红包、药养医,这些行为养成,是制度培出来的,是老一辈惯出来的,却要让他们买单;不是说药养医嘛,好,从此以后就随了他们的意;话虽说得狠,但看到一贫如洗的患者,还是努力地帮他们从各个方向省钱。
到达自己的诊室门前,却是看到隔壁诊室热闹异常,原来老陈正在与患儿家属纠结。
是一个孩子不小心被狗咬伤。
“这种情况,你需要打疫苗和免疫球蛋白。”
“贵吗?”
“免疫球蛋白贵一些,而且属于血制品,需要签同意书。”
“大夫,你的建议呢?”
“建议两者都打更好。”
“可是免疫球蛋白贵,又是血制品,我只打疫苗吧?”
“可以,但你要在这里签字。因为我已经建议过两者均打效果好,你只要求打疫苗,所以要签字。”
“大夫,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打也要签字。”
“是的,这是你的知情和选择权。”
“你这是什么态度?”
老陈依旧低着头,写下两笔:家长拒绝签字。
一个朋友常说,对于普通的人,最重要的莫过于生命和钱财,而这两样事物结合最密切的地方自然是医院,自然也是矛盾冲突最为尖锐的场所。
刘娜轻步走过,离自己早上接班还有十分钟,刘娜坐到诊室,穿上白大褂。看诊正要开始,蒋医生的诊室里忽然传出争吵声,只听得一位年轻的父亲吼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去投诉你!”
“好,看清楚,这是我的名字。”蒋医生举起自己的胸牌。
“什么玩意!”
“你说什么!”蒋医生一向是个暴脾气。
年轻人随后又是一通上海话。
“请你讲普通话!”
“你那是什么态度!讲普通话?不会上海话!滚出上海去!”
这种场面见惯了,刘娜也不觉得奇怪,只要不打起来便好。
急诊永远是个随时隐藏暴力的部门。
看诊逐渐开始。
早上四十多个病患刚刚看完,手机响起,是妈妈的声音,却是哽咽的哭声。
“妈,怎么啦?”
“你说还让人怎么活!自己的亲人,这年头,只认得钱。”
“妈妈,到底怎么了?”事实上,刘娜知道最近家里因为分财产而出现了分歧。
“当年给她资金,现在她做大了,就不认人啦。”
“妈妈,大姨那么辛苦,才有的今天。”
“你妈妈就不辛苦!”
“妈妈,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你告诉你大姨,他不是要找人打我吗?那就来,谁怕谁?”
家里是一笔糊涂账,刘娜天天督促自己好好工作挣钱,把该还的还清了,然后接妈妈出来,别人欠自己家的,自己一分不要,毕竟那是父亲的功劳。刘娜要靠自己养活,不能丢父亲的脸。然而,挣钱,对于小医生来讲,只能是慢慢地媳妇熬成婆。
妈妈安慰完,刚挂了电话。然后是大姨的电话,也是在哭诉妹妹的无情,竟然为了钱要找人打架。大姨多年的辛苦,照顾一家老小,刘娜自然看在眼里。自己上学的费用大姨也出了不少,每每均是劝慰她家里的事情不用她操心,一定要把书全部读完,这是父亲和外公交代的事情。这份恩情刘娜不会忘,也不敢忘。她不由地念了声,再给我一些时间,请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因为担心家里有事,刚巧后两日是连休的班,趁中午半小时的吃饭时间,刘娜立即买了当天晚间的火车票。
下午的急诊熬到五点钟,终于到了下班时间。刘娜走出诊室。“阿姨,下面的病患不要再帮我叫了。我急着要赶火车回老家一趟。”
“要么,你把最后这两个看完吧。这四个家长急得跟我们吵呢。”
“可是我怕赶不上火车。”
“就两个。”
刘娜看看时间,想是应该来得及,便点头答应了。
最后一个孩子是腹痛,刘娜查体后并未发现异常,腹软、无明确压痛点、无反跳痛,也没有摸到包块;血象回复是有细菌感染征象,但炎症指标并不是很高。
“孩子可能是肠道感染,最好做B超。但是五点多钟,我们B超室已经下班。如果再有腹痛,就到综合医院完善这项检查,他们夜间一般会有B超。”
刘娜看完最后两个患儿,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东西往家赶。到达家里,和弟弟一起安抚了两边的长辈,总算是平息一场干戈。但是,有关钱的问题,最终却只能等着钱来解决。
目前,刘娜坐在火车上正在赶回上海,忽然一个电话打来。
“刘娜,”一听声音刘娜便认出来,是肖领导,负责管理急诊的医生。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此刻竟突然心跳加速,莫名地知道出事了。
“肖老师,什么事情?”
“前天临下班时,是不是看了一个腹痛的孩子。”
“是。”刘娜的手心里撰出一把汗水,“有什么事情吗?”
“你当时是怎么诊断的。”
“好像是写的急性胃肠炎。”
“好像。”肖老师似乎是叹了口气,接着讲,“孩子晚间便阑尾穿孔,做了紧急手术。你明日到办公室来一趟。家长已经告到法院。你当时有说急着回家嘛。”
“好像是有,但没对家属讲,是对门诊负责叫号的阿姨讲的。”
“家属告你,不负责任,误诊。”
“我知道了。”
“明日一早赶快过来。”
“谢谢肖老师。”
阑尾穿孔,刘娜只感到一股冷水从头灌到脚底,心口缩成一团。虽然当天急着赶火车,但没有马虎啊。不由自主地,她浑身颤抖起来,嗓子里也越来越紧。该怎么办,孩子没事吧?以后,还能不能继续行医?一个个问号塞满了脑子,以至于火车什么时候达到,她又如何走上地铁,如何走回租房的小屋里,均全然没了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