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最后的贝尔曼难度姿态——完美!”
单腿直立在冰面上逆时针旋转,另一只腿从背后向上翘起,渐渐超过头顶,双手扶住其冰鞋刀柄。
举起的腿与后背,腰线,臀部连成一段漂亮到极致的水滴形弧线。
这就是花样滑冰女子单人滑选手最美的难度动作之一,美丽又残忍的贝尔曼旋转。
贝尔曼旋转四圈,达到最高四级评级。
随着稳定优雅的最后一圈旋转,一身如宫廷贵族般雍容华贵红裙的弗洛夏将腿放下,双手拂面,猛然回头,露出一副梦醒后面对残酷世界时的绝望表情来结束自己的节目。
这便是极具俄罗斯特色的集优雅与残酷一身的《安娜卡列尼娜》。
一曲终了。
伴着解说员兴奋而赞赏的解说,全场传来翻天覆地的欢呼声。
特别是来自俄罗斯的冰迷们,各个手舞足蹈,喜极而泣。
弗洛夏将安娜卡列尼娜演绎得完美至极。
无论是从开头宫廷里那段优雅高贵的舞蹈,还是最后安娜卧轨自杀时的绝望,恐惧,悲伤,无奈,都演绎的淋漓尽致,叫人悄然泪下。
这场自由滑,她的高难度技术和沉浸式演技叫人无可挑剔。
粉丝们眼含热泪地为她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玫瑰雨”——几乎满场的冰迷都在往冰面上为这位“俄罗斯花仙子”扔鲜花。
铺天盖地的喜悦气氛简直热烈得快将冰场淹没了,也彰示着弗洛夏的冠军似乎已经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场上的弗洛夏满眼噙着泪水,她强忍着嘴角的颤抖,挤出一个微笑给观众们、粉丝们鞠躬。可眼角的泪水终究还是决堤,弗洛夏双手捂住嘴巴,肩膀颤抖着,大哭起来。
在经历从小到大无数次摔倒,受伤,手术,以及上赛季的膝盖粉碎性骨折后,只有她才知道这枚金牌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只有她才知道这枚金牌包含了多少的血,多少的泪,多少个日夜的汗水和痛苦。
“自由滑得分:155.26分,总分:239.06,新世界纪录,排名第一……”
报分员话音未落,全场又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弗洛夏瞪圆了双眼,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眼里闪着半是兴奋半是难以置信的光芒。半晌,看见教练眼里也满噙着的泪水,弗洛夏才终于确信,放下一切心防嚎啕大哭,和教练相拥而泣。
我国央视解说也难掩激动的情绪:
“弗洛夏,这位年仅16岁的俄罗斯花滑女王,花样滑冰女子单人滑史上最年轻的奥运冠军!
从默默无闻到家喻户晓;
从俄罗斯国内赛排名倒数到俄罗斯内所向披靡;
从与我国天才少女相爱相杀频频落马到如今的奥运冠军……
她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到了现在。这背后的所有伤痛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上天有时或许会让你的努力显得微不足道,但是从不会让它付诸东流!”
摄像机不停拍着馆内的人的反应:
台上的人,台下的人,都多多少少眼里噙着泪水。
其中不乏有喜极而泣的眼泪,有劫后余生的感叹,有心有不甘的遗憾……
而站在观众席中被人潮淹没的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面闪烁着不知道什么为什么情感的泪光。
“菲菲,菲菲!回头!”
傍晚六点,窗外还残存着暗暗的阳光,毫无穿透力地扑在了严丝合缝的落地帘上。
屋内是一片死寂,诺大的房间里毫无生气,甚是黑暗。
电视上那突兀的依稀的蓝光照在眼前这个像个瓷器一般毫无血色的人的脸上,显得更加孤寂,诡异。
这位瘫坐在沙发上的人便是电视里刚刚解说员提到的曾经与奥运冠军弗洛夏相爱相杀的对手——我国花样滑冰女子单人滑王牌:荔菲菲。
不过与电视里拍到的那一瞬间站在台下那个泪眼婆娑但却乖巧地微笑着,心有不甘却满眼憧憬地看着示分表鼓掌的少女大相径庭。
眼前这人虽还是那副长相,眼里却是一滩死水。
“刷”地一下,落地帘被拉开,严丝合缝的帘子中间终于透进了有着生机的光。
尽管这傍晚的光已经很弱了,荔菲菲还是条件反射地眯起了眼睛。
“哎哟,又在看奥运回放啊?”
这位拉开窗帘的美女,像是没注意到荔菲菲的情绪似的,一口轻松愉快的语气。
此人乍一看30出头,一身贴身运动装,身材高挑,凹凸有致,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
额前头发全部梳上去,露出饱满锃亮的额头,高马尾更显得此人精练骨干。凌厉的五官更显精气神儿十足。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眼下那深深的黑眼圈,似乎已经很久没睡好觉了,不过依然掩盖不了她的神色飞扬。
“嗯啊。”
荔菲菲眼睛都懒得睁开了,别过头去,懒洋洋地靠着沙发敷衍道。
“你看看你看看,小邋遢样儿。”
高挑美女继续大大咧咧地说着,与她那高冷美艳的外表最不符的就是这个在菜市场对抗大妈战队都毫不逊色,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嗓门儿了。
她随意地拉了拉荔菲菲身上宽大的睡衣。
“不嫌热啊?”
荔菲菲没回答,深吸一口气,慢悠悠地从沙发上撑起来,脚磨磨蹭蹭地在地上蹭了半天都穿不进拖鞋。
“啧。”
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不耐烦,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恐怕那是今天这张冰山脸上裂开的唯一表情。
她弯下腰烦躁地将拖鞋摆好,终于把脚伸了进去。
“三年过得真快哈!”
那美女似乎并没吃瘪,继续春光满面地笑着给荔菲菲搭话。
“你看看你三年前还是个孩子,才这么点儿高……”
那美女笑嘻嘻地把手掌平举这放在了自己的下巴处,才突然想起就算是三年前荔菲菲也差不多16了,身高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哦,现在好像也一样高哈。”
美女尴尬地谄笑着,顿了顿,放下了手。
“瞧我,老是把你当作小孩子似的,哈哈哈。”
毫无回应。
美女刚刚的笑声显得颇为尴尬。
她像是在跟机器对话似的,荔菲菲还是沉默寡言,自顾自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盘蔬菜沙拉,放在了餐桌上。
“表演滑快结束了,咱们明天和小张小虞还有柯基他们一起回去哈。”
“嗯。”
荔菲菲终于应了一声。
“嗯,我就是过来看看你,顺便提醒一下咱们的行程,怕你忘了。”
美女自顾自地解释着,荔菲菲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美女向房间门口走去,满眼关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荔菲菲,看到她面前那份大盘的蔬菜沙拉,皱了皱眉。
“哦对了,虽然现在这赛季已经结束了,要开始休息了,但是晚上还是少吃点吧。”
说罢便伸手去开门。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传入耳中,美女一回头,叉子已经被荔菲菲扔在了地上。
“怎么?现在连我吃点草都要管了?”
荔菲菲还是面无表情,慵懒的眼神里却闪出了戾气,回头盯着那美女。
“额,没有啦,哈哈,菲菲你别多想……”
美女尴尬地笑了笑。
“东方教练。”
荔菲菲一字一句地叫着眼前的美女,语气冷清,掷地有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荔菲菲柳叶细眉一挑,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三年前就不归你管了吧?”
那美女显然没想到荔菲菲突然会这么说,一时无语凝噎。
“你爪子未免伸得太宽了,连我出来比赛都要跟着?”
眼前的高挑美人:东方梅教练眉头终于蹙了起来,一改轻快讨好的语气,严肃道:
“菲菲,我再提醒你一遍,你现在只是在外训,本质上还是属于体制内国家队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出来带队里的队员,怎么就不能来看看你?”
见荔菲菲没有反驳,东方梅语气放轻了点:
“我知道,这次世锦赛对你打击太大了。下个赛季就又是奥运赛季了。并且还是我们作为东道主在家门口举办的北京冬奥会,你现在又处于低谷期,心里很焦灼。可是你发脾气也要适度。都是成年人了,没人再把你当孩子。”
荔菲菲也自知理亏,倔强地别开了脸,咬着唇,试图稳住呼吸。
东方梅深深地望着荔菲菲,满眼说不清道不尽的情绪,如鲠在喉。
她张着嘴,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终于长叹一口气,轻道出四个字:
“你加油吧。”
“嗯。”
荔菲菲又恢复了那副油盐不进的表情。
东方梅转过身,伸手打开了门,又回过头来盯着荔菲菲。
“菲菲。”
荔菲菲闻声抬起头。
东方梅的双唇微微颤抖,似乎是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说出口:
“人的一生可以有很多种可能性。”
荔菲菲似乎是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紧张地吞咽着口水。
“所有运动员都会有瓶颈期,有些人能挺过去,有些人不能。”
“我知道从云端突然跌下来的感受有多痛苦,因为我曾经也经历过。但是这就是人生。
从上上个赛季开始到现在,看着你这么痛苦,我也很痛苦。”
东方梅的语气开始颤抖起来,呼吸也显得有些局促。但是她没有停下:
“三年前你是因为仅仅四天的年龄差没达到奥运会参加资格的标准。而弗洛夏只比你大一个月,她却刚好达到了年龄要求,在自己鼎盛时期去参加了奥运后并且拿到了冠军。”
东方梅望着荔菲菲紧蹙的双眉,内心波澜起伏。
花样滑冰奥运会的参赛年龄要求是必须在奥运举办这年的7月1日前年满16岁。而荔菲菲生日在7月5日,刚好差四天。
四天?
在漫长的人生当中,“四天”听起来是个再短不过的时间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出去旅游四天,宅在家玩四天,浑浑噩噩颓废四天……总之,四天是个微不足道,不足以对人生产生任何影响的四天。
可是对于荔菲菲这样的运动员来说,是天壤之别,是云泥之别,是一个运动员处在天堂和地狱之别。
——四天,意味着四年。
一个运动员能有多少个四年呢?
差了这四天对于荔菲菲这样的运动员来说,就是差了一辈子。
“那个时候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如果你去了,奥运冠军应该是你的。就连你自己,也这么觉得吧?”
东方梅反问荔菲菲,荔菲菲只是紧绷着下巴,闭口不答。看着她那涌动着失落而不甘情绪的双眼,东方梅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可是你的问题就在于你出成绩出得太早了。男单往往是年龄越大技术越精湛,而女单恰好是年龄越小成绩越好。”
东方梅拧着眉头,叹气道:
“事实上你就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错过了参加奥运会的最佳时期,你就是不如弗洛夏那么幸运。”
“这就是人生,有时候机遇和运气比实力更重要。”
“你已经因为这个心结怨天尤人了三年都不认命,挣扎着想在这个奥运会圆梦。可是现在不是你运气的问题了,是你的巅峰期真的已经过了。”
荔菲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才18岁,马上19了。对于花样滑冰女单这种吃青春饭的职业来说,可能并不算最年轻的了。可是对于普通人来说,还很年轻,这辈子还有无限的可能。”
东方梅深吸一口气,像是卯足了劲终于说出口般,颤抖道:
“或许退役也可以是其中之一的选择。”
语气平稳却不容置喙。
荔菲菲睁开眼,面色平静地看着东方梅,而微微颤抖的双唇完全出卖了她。
东方梅也含泪看着荔菲菲,却终究是不想再看荔菲菲眼里的纠结和复杂的情感。
太残忍了,这真的太残忍了。
她狠下心转过头,走出门去。
门关上了,荔菲菲依然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半晌,房间里传来痛哭声和碗盘打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