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真好,溪墨并不吝于夸奖。
不管当何人的面。这点,也是他的奇崛之处。
“是么?”
绮兰心里又微微失落。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大爷夸一个丫鬟。春琴都不曾这样夸过。
“果然,好吃。”
秋纹并不熟悉溪墨的口味,然烹制出的酥酪,就是这般迎合他的口味。秋纹是有个有心的,和柳嫂子不同,考虑到仅吃酥酪,虽滋味可口,但到底单一,就在酥酪中添入几味果子,有葡萄、黄桃、杏仁……且每日烹制的酥酪,加入的水果不同,吃着的味道也不同。
这就有了新意。
溪墨吃着也不腻。
秋纹蒸了七天酥酪。
溪墨就此了滋味不同的七天酥酪。
秋纹如此有心,溪墨自然知晓。
每次秋纹送来,叫声“大爷”,放于桌上,溪墨也不和她说什么,只点点头,看她几眼,秋纹便退下去。
这似乎达成某种默契。
奇妙。
绮兰便觉坐不下去了。要不是老夫人那里的事儿多,这一碗蒸酥酪,她愿意做。如此竟是被人捷足先登。
不过,她还犯不着和一个小丫鬟过不去。
绮兰心里,也并不讨厌秋纹。
秋纹既蒸得好,大爷也爱吃。大爷高兴,她也高兴。
绮兰却想走了。
溪墨却叫她等一等。
老祖母既送了东西,他收下了,他也需还情的。
“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麝香珠串。老太太喜爱的。”溪墨取出一个墨绿色的盒子。
绮兰接下了,叹了一叹:“可见你心里,还是有老太太的。”
溪墨勉强一笑:“她也送了我不少东西。”
“大爷,老太太年纪大了,遇事儿难免絮絮叨叨,有事就算说错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只记得她的好就行。”
溪墨一沉吟:“我从不往心里去。你多心了。”
绮兰就不说什么了。
握着盒子,转身又往外走。
溪墨想送送她。
二人走至草庐门口,看着明亮如昼的灯笼,绮兰幽幽一叹:“大爷,你这里,委实寂寞了。”
“清静有清静的好处。”
彼时,昱泉院内,戏唱的更热闹了。锣鼓喧天。武生的戏。
喧闹声传进草庐,尤为刺耳。
“大爷……”绮兰只得进一步试探,“老太太也说过,若看上了哪个丫鬟,可收为通房。如在外头走动,有看上了什么女子,也可纳为小妾。这些老太太不管的。只是谈婚论嫁了,方才论及对方身世。”
绮兰内心也有些怜悯溪墨了。
有时,她恨不得和春琴换个个儿来。春琴去伺候老太太,她来草庐伺候大爷。这个想头儿,她不是一直闷在肚里,而是拐弯抹角地对着老太太说起过,用开玩笑的方式,不止说起一次。
绮兰原以为:老太太会应了的。
没想到老太太只是摇头,且说:“你这丫头,明知我离不得你,偏说这样伤我心的话。那春琴可及不得你。你要真走,可见就是嫌弃我了。”
老太太不放她。
绮兰无可奈何。
今晚,与溪墨说这些,与绮兰也是大胆。
溪墨不语。
他不是昱泉,无心纳妾。
什么通房小妾的,他不想这些。
出了草庐前,绮兰盯着他,幽怨一声:“大爷,此处既无人,那绮兰就莽撞说一句。大爷可当玩笑听。”
“绮兰,你想说什么?”
绮兰就低了头,想想又抬头,她痴痴地瞧着溪墨,声音酸楚:“大爷,难道……这几年,你还不知晓绮兰的心吗?绮兰是看着大爷长大的。大爷也是看着绮兰长大的。绮兰……心里只有大爷。绮兰实在见不得大爷孤单。二爷有的,大爷也该有。大爷若愿意,只管去找老太太,就说看上了……绮兰。只要跟着大爷,绮兰愿给大爷叠被铺床!”
绮兰喝了点桂花酒。
她本是含蓄之人。若是头脑十二分地清醒,这些话万万不会出口的。
便是借了这三分醉意。
溪墨一怔。
他没料到绮兰会说这些。
“大爷,老太太不让我来伺候你。但这些话,大爷你去说,老太太定然点头应承。表面看,老太太重二爷。可我冷眼旁观,深知大爷才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人。休说是要一个人,就算是要老太太的半个家私,老太太还是会给大爷的。”
溪墨沉默。
绮兰就苦笑:“大爷是看不上绮兰?我就知道,我不过在自作多情。如今我只羡慕春琴。虽她心里无你,但到底日日对着你。我要看你一眼,还得老远地从老太太屋里出来……”
绮兰的心思,已是一览无余了。
溪墨不想伤害绮兰。绮兰善良,仁义,大度……她是个好姑娘。
可他偏偏对她不动心。
想世间情意,真正难懂。
看着绮兰哀伤的眸子,溪墨也颇难受。
他立在一株高大的枇杷树下。
“绮兰,你对我的好,我知道。只是我……立过誓的。平生不实现一桩夙愿,不考虑男女之事。你很好。你且往前看,以后定遇到比我更好的。到时……想起你说的这些,真正就是一个笑话呢。”
溪墨声音轻轻。
绮兰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数年深情,皆付之东海。
“我果然自作多情了,让大爷您见笑了。”
绮兰脚下一滑,差点将绿色盒子摔落在地。溪墨连忙扶住了她。
手指相触。
与溪墨是礼貌。虽男女授受不亲,但他不忍看她摔倒。绮兰浑身如触电一般,想想溪墨的话,还是生生推开了他。
“不要!不要你管!”
她抱住盒子,心里激动大嚷。
“绮兰,对不起……”
她这份深情,到底要辜负了。想起自己的童年、幼年,多得她陪伴,说声“对不起”很该。
绮兰的泪水滚滚而下。
她咬着唇,一声不吭地逃开了。
溪墨没有追。
他觉得:绮兰静一静,便就能好。
今夜,稻香草庐颇平静,但又颇不平静。
绮兰离开后,溪墨又觉无处可去。想和柳剑染下棋,偏他迟迟不回。大概,他是喝醉了,在甄妈妈屋里歇下了。
夜半。
溪墨肚子有些饿。
无人伺候,唯有自己去小厨房,看可有吃的。
吃食应是有的。不过冷了,要人热一热。溪墨想:最好是有冷蒸的食物,无需加热。小厨房不是有秋纹么?
待穿过窄窄的小径,溪墨便寻秋纹。
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看,总是空无一人。
“秋纹……”溪墨真的唤起声了。
巧的是,灶房里,果然就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不是应承,却是尖叫。
一声刺耳的尖叫。
溪墨听出是秋纹,赶紧奔进去。
秋纹蜷缩身子,脸色苍白,手脚不住地颤抖。
到底怎么了?
溪墨不解。
“出了什么事?”
溪墨大步上前。
秋纹抖抖指着地上:“有虫子……”
经秋纹一指点,溪墨也就注意到了。秋纹的脚下,的确爬行着四五只黑色的虫子。这些虫子有一根筷子粗,半个筷子长。
这种虫子叫百脚。一百只脚当然夸张。若要细细数,每只虫子五十只脚还是有的。秋纹不怕老鼠,甚至不怕蛇,惟怕虫子。不管什么虫子,大小颜色,有毒没毒,她都怕。
溪墨一叹。
秋纹害怕的样子,楚楚可怜。
“别怕。”
他取来一根火钳。当着秋纹的面,一只一只地扔到炉膛内,烧了。百脚虫有微毒,一口咬上了,起一个大包,还会感冒发烧。
“真的……都烧死了吗?”
秋纹不敢挪步,生怕角落里在爬出几只百脚。
“没了。你为何在灶房?”
秋纹解释:烧火的是莺儿,但莺儿不会扒炉膛灰。秋纹便想趁此将炉膛灰一并清理了,明日莺儿好烧火。她想当个田螺姑娘,做点好事儿。却不想灶房里有百脚。
也是奇了。灶房阳光足,明亮干燥,况天已冷,如何会有这些虫子?百脚虫喜钻藏污纳垢之地,那些厕所粪池才见此物。
秋纹抬脚看了一看。
角落辺,扔了几只鸡骨头。百脚虫大概是嗅到了鸡骨头的气味,从洞穴爬出排队觅食的。莺儿好吃鸡骨头,也带来灶房吃了。
秋纹想将角落清理干净。
大爷不该来这里。秋纹定了定神,想上前行礼。方才心慌,却是将礼节忘了。
很不该。
她还没道万福呢,也还没清理垃圾呢。那角落里忽又钻出一个极大的百脚虫。那虫儿的脚密密麻麻地行走,真的有一百只。
秋纹呆住了。
她想叫。但声音哽在喉咙里,生生地发不出来。
她当然害怕。但大爷在这。她提醒自己,万万不能再失态。
那只虫子就顺着她的鞋面儿,爬上她的脚脖子了。有点痒,有点疼……秋纹顾不得矜持了,还是跳脚。
溪墨眉头一皱。
他拿起火钳,再次将虫子捡了扔了。
秋纹连受了两番惊吓,有点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溪墨转身,秋纹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战战兢兢:“大爷,到底这地上还有虫子没?奴婢真不敢着地了……”
她想离开灶房,可却发现脚面疼得厉害,呲牙咧嘴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
“大爷,奴婢方才不觉得疼,现在觉得……脚面儿像被针戳了似的……”秋纹说得实话。这百脚虫若刻意叮咬,比一只大蜘蛛还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