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公主出生那一刻,清漪心中竟是登时一慌,不知道该要如何去对妕樱说上这些话了。
妕樱拼尽全力,所为的不过是生下一个皇长子,可是如今,万众期待的皇长子则又是变成了公主。
皇后妕樱努力了那么许久,也没有完成她想要生下皇长子的愿望。
当清漪怀着极为忐忑的心情去将公主报给妕樱看之时,妕樱的反应,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妕樱只是浅浅的微笑,因着产后劳累那面庞已然苍白若纸,更着因着她产后大出血,便虽是止住了那也造成了极为严重的伤害。
如今的她,只是气若游丝,全身瘫软地伏在床上,一点生气也无,那面上的笑容却是真挚,笑的极其恬淡:“公主也好,公主也好。”
她极为爱怜地抚着自己面前那个极为柔软弱小的小孩子,因着先天不足,那小公主也只是发出极为轻的微弱喘息声,更是比着旁的孩子都要小些,妕樱无奈地一笑:“这么一看,和昭明比起来,还真是差远了。当初我生昭明的时侯,昭明可是极其康健的,比这个孩子要大多了,看起来也有精神气的多,不像这个孩子,又小又软,像个弱猫崽子似的,没个生气。”
只是妕樱的语气虽是透露着嫌弃,然而行动与神色却是一丁点嫌弃都未曾有过显露,反倒是真正地爱怜无比。
对于母亲来讲,孩子,便是这个世上最为珍贵的珠宝。
“只是啊!这也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哪怕再虚弱,哪怕再不好,对于我来讲,都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孩子,她是我的骄傲,是我的荣耀。”
清漪依旧是略有迟疑:“姐姐……不是一直盼望着要生下皇长子么?如今只是个公主……”
妕樱只是叹息着:“女孩,但也是我的孩子啊!我虽然一直盼望着皇长子,可是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且无论是男孩女孩,都是为娘的心头肉啊!”
大抵世上的母亲,都是如此。
“姐姐……”清漪无助地道。
妕樱缓缓伸出手来,轻轻擦拭着清漪面上的泪珠,极为轻柔温和:“清漪,你应当为我高兴才是,我又生下了一个孩子,是我与陛下的孩子。”
清漪努力想要挤出一个笑容,然而任她有多努力,那笑容也是极其不自然且别扭的状态,“是啊!恭喜姐姐了!三公主很好看呢!陛下一定会喜欢。”
妕樱轻轻叹息着:“是啊!一出生就没有母亲的孩子,陛下一定会极尽关爱的。”
“姐姐你别这样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妕樱释然地笑着:“清漪,都这个时侯了,你还要来骗我么?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清漪又如何不知,妕樱怀着身孕得了天花,本就是无法保全性命之事,若是好生养着,或许还能多活几日。如今拼着性命生下三公主,只怕大限便也是这几日了。
只是心中知道,然而等到真正面对的时侯,则又是另外一番心态了。
终归是面对着生命的流逝,更是自己最为亲近的姐妹,便是更加沉重的一重心态了。
“姐姐,你不会的。”
妕樱连连摇着头,却是吩咐乳母将三公主抱下去:“把公主抱走罢,我这病,可别过了病气给公主。”
妕樱望着公主远去的身影,便是不自觉地伸出手来想要去抓住,只是谁都知道是徒劳罢了。
那注定是什么都抓不住的。
终于有眼泪从妕樱面上流出,再没有了强撑出来的笑意:“孩子!我的孩子!”
清漪不知道该要如何去安慰妕樱,只是紧紧抱着妕樱,给予她自己力所能及的温暖与依靠。
“我多想再仔细看看我的孩子啊!我辛苦了这么久生下来的孩子,我还没有仔细瞧过她的面容,我还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她哭泣着,越发伤心:“可是我不敢,我不敢再留这个孩子在我面前,我的病是会传染的……我……见她一面,便是极大的风险了!”
她将头伏在清漪怀中,那是清漪所见过的,她最为伤神的模样,“我的孩子啊!母亲再照顾不了你了啊!母亲对不起你啊!”
“清漪,清漪,”她紧紧抓住清漪的手,似是想起来了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孩子还没有起名字罢?”
清漪差一些便是泣不成声,然而她见到妕樱哭的如此伤心却是再不敢哭,反倒是有些镇定了,如今她便是忍着伤心,对着妕樱点了点头。
“欣,封号就叫昭欣罢。”妕樱仔细想着:“我自从入宫以来,便没有什么愉快欢欣的时刻。如今我的时侯也不多了,我只希望,我的孩子能够好好的。就叫昭欣罢,希望她一辈子,都能高高兴兴的。”
“这样也好,不是皇子,便不用陷入将来皇位权势斗争之中。一个嫡出的公主,将来下嫁,自然是一世的荣华富贵,也不会有人对她怎样,人人都会尊着敬着,自然是极好的。”
“我王妕樱的孩子,只能过这样安稳富贵的生活。”
“清漪……”妕樱紧紧握住清漪的手:“对不住,说好了要与你相互扶持的,如今,我熬不住了。你……以后在宫里面,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姐姐,陪不了你了。”
轻柔言语,便是泪堤。
清漪再也崩不住了,瞬间泪珠便将衣襟沾湿,开放出暗色的花朵。
妕樱伏在清漪怀中,只是轻声道:“清漪,你的眼泪都打湿我的头发了!”
本是一句顽笑话,然而清漪听起来却是一点都不觉着好笑,心中反倒是越发是酸楚,她忙地闪开,轻轻移开,“姐姐,对不住。”
妕樱力气全无,却是努力伸出手来轻轻摸着清漪的面庞:“这样好看的面庞,哭起来就不好看了。你流眼泪的样子,要给陛下去看,陛下看了,还会怜惜,还会喜欢。”她挤出一个笑容:“你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我相信,陛下会看顾好你的。”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且先出去罢。我……”妕樱思量着,“我想见一见陛下,我还有些话,要对陛下讲。”
李淳步入妕樱的坤明宫那一刻,殿中只是窗明几净,好似这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好似昨日皇后临产,是根本不存在的样子。
殿中,连一件妇人生产的物什都没有。
重重帘幔垂下,那都是换了新式的样子,若是不知道怎样一会事,只怕还会以为这坤明宫,是新装饰过的。
清漪端坐在重重帘幔之后的九凤飞天塌上,经过一番梳洗打扮之后,面上病态已然被深深遮掩住,只是透过那厚重的粉黛之下,仔细看依旧能看出来那憔悴暗蜡的面容。
李淳心中一跳,便是隐隐作痛。
妕樱头戴着册封皇后之时的金丝累凤点翠嵌珍珠六龙三凤冠,身着金银丝线翟衣,是最为庄重的打扮,向来是受册谒庙之时才会穿着的打扮。
妕樱温和一笑,轻轻从塌上起身,对着李淳施礼:“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那是极其隆重的大礼,是只有在皇后册封之时才行的大礼,李淳见罢,只是惊奇:“皇后这是做什么?你且快些起来。”
妕樱慢慢就着李淳的手起了来,只是轻声道:“陛下,上次见到我这样,还是新年来着罢。”
李淳十分动容:“是啊!皇后穿翟衣,本就是极为难得的场合。”
“旁的我都不记得了,我就是记得,册封皇后那日。”
“朕也记得。皇后那日,极美,美的像是天仙。”
妕樱极为满意的样子:“是啊!陛下,我也觉着,那日我很好看。只是啊,那衣衫首饰,也太沉了些。”
李淳低着头,想要去抱住妕樱,却是不知道该要以怎样的身份去安慰。
不是朋友,可是若是丈夫的话,自己又不称职。
或许拥抱并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颗心便可以了。
紧紧拥住,他却是能够感受的到妕樱的抗拒。
“真好啊!陛下的怀抱,还真是暖和。我多想一直就这样被陛下抱着,只是……我不能,我有天花,不能传染给陛下。”
“无谓的。”李淳依旧紧紧拥着妕樱:“我不怕,你是我的妻子,若是连自己的妻子都害怕,那我又如何管理天下?”
“陛下,别闹了。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你是皇帝,若是皇帝染病,朝政就不安了。”
说罢,妕樱轻轻从李淳怀中挣脱,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妕樱从榻边的小桌上上取出一瓶烧的滚烫的酒,泼在地上,那只是为着驱散病役所做的努力。
虽然可能没什么用处,但为求的,也不过是心安。
“陛下,我的时日不多了。今日一别,便是死生。我……临死之前,有些话,想要对陛下说。”她看着李淳微微欲开启的唇,只是道:“陛下不用说我一定会好起来的那些话了。人人都这么说,都听腻了。我自己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