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老婆婆身上。
慕容家与药王谷的人马，甚至隐隐抽出了刀剑，凛冽的寒光映得晦暗的屋内一片森寒。
老婆婆端着热乎乎的野菜汤，仿佛没有感觉似的，就那么旁若无人的把野菜汤放在桌子上，舀了几碗，咧着缺牙的嘴巴笑道：
“这里没吃没喝，只有天上落下的雨水，林子里挖来的野菜，客人们莫见笑。”
“你们在林子里看到的糟老太婆，是我的同胞姐姐，她疯了，疯疯癫癫的，如果吓到了你们，这几碗野菜汤给你们赔罪。”
沈愚山走上前，肃然道：“仅仅是寻常的老婆婆？不见得吧，我动用了灵技，都无法追上她的踪影。”
老婆婆抿了一口野菜汤，苦涩笑道：“这座客栈方圆数十里都布下了幻阵，我姐姐都住在这里几十年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无比，你怎么可能就轻易追上她？”
慕容小宛与白清儿亦是上前，轻声问道：“婆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老婆婆说道：“这里是欢乐窝，修士们寻。欢作乐的好地方。”
“欢乐窝，就这么个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老太婆，你把我们都当成傻瓜了吗？”王四海大怒道。
老婆婆亦是忍俊不禁，笑道：“你们别看我老太婆长得吓人，我年轻时还是有几分姿色的，我姐姐也是，这里曾经还有许多漂亮的女人，我们被掳掠来此，逃不脱，死不了，经常要接待客人。”
“接待什么客人？”沈愚山肃声问道。
“好多啊，我叫得出来的名门正派就有好几家，时间太久了，许多人都记不清了，不过离这儿最近的是青霞观，道长哥哥们常来。哦，对了，小姑娘你胸口绣着的药炉子，我曾也是常见的。”
白清儿的俏脸顿时色变。
“不过，最近许多年已经没有人来了，好像全然忘记了这里，吃的喝的都没有了，幸好可以在雨天拿瓶瓶罐罐接点雨水喝，可是没有粮，只吃野菜，好多人都饿死了。”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人来，给我们身体里下的禁制也维持不了，许多姐妹都可以自杀了。”
“现在，唯独我和我姐姐苟延残喘，话说回来，今天是怎么回事儿，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按理说有幻阵在，你们无论如何进不来这里的。”
几人皆是默然。
这时，慕容小宛好像是突然明悟了什么，问道：“沈公子，你刚才在门口说起，御兽盟被烧掉了？”
“是无穷无尽的毒虫，还有一头喷火的恶蛟，那恶蛟还有一件人皮脸模样的法宝，叫人见了就发狂，御兽盟许多修士先是自相残杀而死，然而才被毒虫啃噬。”王四海补充道。
慕容小宛挥了挥小拳头，道：“这就难怪了，我慕容家因为生意广、门路多，故而消息渠道也多，就我所知，御兽盟的门派驻地在几十年前是阴阳合。欢宗。”
“阴阳合。欢宗行事近乎邪道，被众派所灭，后来御兽盟才来了此地，或许这就能解释为何婆婆说许多年前突然没有人过来了。”
“然后，因为恶蛟来袭，把御兽盟烧了干净，或许烧掉了阴阳合。欢宗留下的什么阵眼，所以在附近的幻阵有所松动，我们才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就在这时，那老婆婆的脸色顿时变了，原本枯槁死灰的老人脸，刹那间仿佛春风拂过百花园，姹紫千红荡漾开来，欢喜得瞪着混浊的老眼，微微透着希冀的光。
“阴阳合。欢宗被灭了？所以……所以你们刚刚是说真的？我……我……我和我姐姐终于离开了？”
白清儿轻声安慰道：“没有人阻止你们，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现在幻阵依旧维持作用，兴许明天太阳升起，山雾消融，我们就能够出去了。”
“哈哈哈，太好了，呜呜呜。”婆婆大笑，又大哭，疯疯癫癫，形容疯狂，欢欢喜喜蹦蹦跳跳像个孩子似的跑掉了。
慕容小宛看了眼热气腾腾的野菜汤，摇头道：“这野菜汤比药汁儿还苦，沈公子还是就着清水吃些干粮吧。”
沈愚山谢过，接过干粮袋与水囊，分了一些给王四海。
众人再寒暄几句，便各自找房间歇下。
……
……
沈愚山的心情很不好受，像是一口郁郁之气凝结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难受至极。
杨醉察觉到了徒儿的异样，笑道：“那老婆子告诉你这里是阴阳合。欢宗的欢乐窝，而且有许多名门正派都曾经来这里风。流快活过，心里滋味不好受吧。”
沈愚山点点头，迟疑道：“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总觉得……”
“总觉得这些道貌岸然的仙人，修仙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对吧？”杨醉接话道。
沈愚山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但心里已然默认了。
“徒儿，这就是修仙的本质，这仙为何要去修，因为本就不是仙。”杨醉解释道，“因为修仙之人本就不是仙人，所以才要去修这个仙。”
“是啊，修仙之人，说到底也是芸芸大众，是人，自然支配于欲。望，贪慕美色，做下这样的恶事也是有的。”沈愚山点头道。
谁料。
“哈哈哈，徒儿你想得太简单了，修仙者是人？我呸，为师来到这个世界数十载，自问看透了修仙者的本质，他们非人非妖，而是不折不扣的怪物，被力量和权力异化的怪物。”
沈愚山怔了怔，摇头不解。
杨醉自嘲笑了笑，道：“这等屠龙之说，对你而言确实有些超纲了。”
“举个例子吧，我曾对你说过，我是东桑国王族后裔，然而你可曾听过，你家所在的西虞国，附近的东极国，不久前才去过的雨前国，可有什么作威作福的国王大臣将军？”
“师父是在考我史记？”沈愚山笑笑，道：
“史书早有明言，原始洪荒，毒虫猛兽何其多，国家诞生的初衷本就是人族团结自保，对抗天灾地害。不过，自从人族窥得灵元之妙，渐有一代又一代的修士披荆斩棘，又何须有国家，又何必供养那些不劳而获的王公贵族。”
杨醉点点头，道：“是啊，自从修士愈来愈多，愈来愈强大，人族已然不再需要国家。我东桑国偏居海外，远离中土，受到这股风潮影响较小，这才保全了家国。”
“不过，徒儿听你的口气，似乎认为这是好事？”杨醉口气一转，哂笑道。
沈愚山点点头，道：
“那时候，人族不仅仅要对抗凶险环伺的蛮荒，各个国家之间更是时常爆发战争，在今人看来，那些战争的借口未免太可笑了，为这样的国家拼死拼活打仗，就更是没有任何意义。”
“这样的国，有还不如无。在徒儿看来，像西虞、东极、雨前这些蛮荒时代遗留至今的国名，无甚作用，不如抹去，更干净些。”
杨醉大笑起来，道：
“你倒是干脆凌厉，不过你说得也对，那些曾经的王公贵族，应该就像是你说话的口气那样，干脆凌厉的被抹去了吧。”
“然而，你以为取代这些王公贵族统治人族的仙人，又是什么好货色？”
“诚然，仙人们不会组织军队发动战争，因为凡人组织的军队在仙人战争中根本无用，仙人们也不会无底线压榨治下的凡人，因为他们相对于凡人，数量很少，吃的粮食穿的衣裳也就少。”
“然而，徒儿你在桥镇生活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发现——仙人统治的危害吗？”
沈愚山疑惑道：“修士唯独对灵石孜孜以求，不过凡人们拿着灵石也没什么用，不能吃不能穿，就是金银一般的殖货，而且修士们也会保护凡人集镇免受妖怪侵害。相比于王公贵族的统治，追寻长生与力量的修士对凡人伤害很小，毕竟他们并不怎么愿意接触凡人。”
杨醉摇摇头，驳斥道：
“你说得也有几分在理。可是现如今与王公贵族的时代不同，仙人和受其统治的凡人是脱节的！”
“仙人们不会要求凡人为他们打仗，不会要求凡人们交出多少粮食财赋，仙人对凡人的要求很少，但这往往意味着凡人能从仙人那里获得的更少！”
“统治是相互妥协的艺术，在曾经的蛮荒时代，王公贵族们同样需要与治下的平民百姓妥协，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是有对话的！”
“曾经，有许多强大的国家甚至被平民百姓推翻，然而今时今日，徒儿你可曾听说过有哪家仙门是被仙人眼中的凡人推翻的？”
“没有，一家都没有，阴阳合。欢宗是怎么死去的，因为这座欢乐窝里受其戕害的无辜女子吗？不是，是其他的名门正派，就是不知那些曾来欢乐窝风。流快活的名门正派长老弟子，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参加这场剿灭阴阳合。欢宗的战争，或许存在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况且，在曾经的蛮荒时代，王公贵族会提拔任用平民百姓之中的有能之人，种地种的好，可能会去管农事，织布织得快，可能去管织布，平民百姓有一天也会当大官甚至当国王。”
“然而，今时今日，这样的情况会出现吗？凡人如何成为仙人，如何能够被接纳进仙家门派，不是你种地种得好或者织布织得快，而是生下来就决定的修行天资，这就是天命，该死的完全抹杀主观能动性的天命！”
“那些名门正派为何要剿灭阴阳合。欢宗，是动了恻隐之心？别开玩笑了，假使他们真的可怜欢乐窝里的女人，为何这座幻阵依旧留存至今，唯独还有两个婆子苟延残喘，没有一个人来救她们！”
“这些意味什么，徒儿你能想象得到吗？”
“这意味着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是完全割离的，权力永远只在仙人们之间转移，仙人们不会与凡人分享权力，更不会允许凡人染指权力！仙人的统治秩序里，没有过渡阶层，要麽是仙，要麽是凡，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沈愚山彻底惊呆了，他多年认知的世界，被师父三言两语击垮了。
杨醉仿佛说得爽心了，一时没有收住，而是继续振聋发聩道：
“这就是仙人统治的本质，伟力归于自身，仙人们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凡人们终其一生都发不出自己的声音，什么呐喊？大声喘口气都没门！”
“徒儿你读书多，不知发现了没有，在国家制度崩溃以后，仙人们组成的门派画地为牢，取代王公贵族统治人族，然而在这仙人统治的数千年，人族几乎没有任何进步！”
“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仙人们只顾修仙，从凡人那里获取修行资源，他们不关心凡人们种地是用木锄头还是用铁锄头，不关心凡人们织布是用梭子还是用织布机，他们只在乎修仙！”
“同样，凡人也不关心如何把锄头造得更结实，不关心改进织布机更好更快的织布，因为不需要！这个世界，没有升官发财，没有出人头地，想要凌驾于他人，唯有修仙！只有修仙！”
“徒儿，没有进步的日子是会叫人绝望的啊。”
“修仙本为寻长生，长生未有所得，然而修仙能获得强大的力量，力量的泥沼里能盛开出权力之花！这个世界，权力靠什么，不靠军队，不靠才学，靠得就是归于己身的力量！”
“圣人杨朱说，不拔一毛，人族与妖族老死不相往来，于是便有数百年的和平，儒圣道祖又说，妖邪鬼祟，得而诛之，于是便有玉凌霄数百年肆无忌惮的屠杀！”
“这就是仙人的本质，非人非妖，被力量和权力异化的怪物，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圣人单枪匹马便能镇压所有反对声音的世界，圣人说什么，天下人就要做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哼，谁在乎他们死活。”
沈愚山彻底惊呆了，喃喃道：“为何师父眼中看到的世界，与徒儿一直认知的世界，是那样的截然不同？”
杨醉冷笑道：“你的那些学识，无非是从书本里看来的，那些书本是何人编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沈愚山倒吸口冷气。
这时，房门哐当哐当被敲响，敲的力度是那么大，整扇房门抖动不休，无数尘埃漫天飞舞。
沈愚山打开门，谁知将这扇门快要拍坏的人，竟然是那个干瘦枯槁的老婆婆。
老婆婆抬起头，脏灰的褴褛衣衫染着一个血手印，冷静道：“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