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旭尧和肖雅琴回老家跟父亲一起生活,美其名曰是为了陪父亲,哄得老爷子十分高兴,在村里逢人便夸他们孝顺,一家人就这样在老家安顿了下来,倒也自在。老家山清水秀,民风纯朴,只住了几天,黎旭尧就爱上了这种简单的生活方式。陶渊明笔下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园生活,也不过如此吧。
黎旭尧放下了自已心里的结,又远离城市的喧嚣和世俗的烦恼,在老家总算享受到了这一份难得的安宁。他既已把自已生命的终点定格在孙子出生的时候,就绝不允许自已在中途倒下,因此,他积极地配合医生进行中医调理,虽然无法阻止癌细胞的快速扩散,但他用顽强的毅力与癌细胞作着殊死地博斗。
儿子长期服用这种气味难闻的中药,老爷子心中疑惑,不禁悄声问儿媳妇“雅琴,旭尧这是什么病啊,成天喝中药,怎么一点不见好转呢,我见他竟是一天比一天还瘦。”
肖雅琴不疑有他,转而安慰公公“旭尧前段时间得了肝硬化,医生说了,这病治不断根,只能长期服药控制,我看他的精神倒还不错。”
但私下里她还是有点不放心“旭尧,你这个中药中找哪个大夫开的,我怎么觉得好像效果不太好诶,要不换个大夫试试,或者到省城找个经验丰富的大夫瞧瞧?这几天儿子送生活用品来的时候我就跟他说这事,你就别太固执了,听听我的劝吧。”
黎旭尧如何敢让儿子掺和这事,他的余生已然不多,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这个个与他相濡与沫几十年的老伴,他不想让她担惊受怕,安慰她道“爸年纪大了,不了解情况,你不可能也不知道吧,也跟着爸瞎担心什么。咱们马上就要抱孙子了,还是多想想高兴的事吧。”
提起快出世的小孙子,肖雅琴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了,她立即张罗着要到城里买毛线,给小孙子织小衣服。
黎旭尧笑道:“你忘了令仪她们母女就是织小孩子的衣服起家的,你的手艺,还是不要班门弄斧,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了吧。”
肖雅琴觉得老伴说的有道理,只得作罢
现在夫妻俩跟当地的农民没什么两样,生活惬意极了。每天跟父亲一起到地里伺弄庄稼,吃的菜全是自已种的,绿色环保,闲下来的时候在村里跟乡亲们聊聊天,打会儿小牌,日子倒也不难打发。
黎旭尧十分庆幸自已的选择,不把自已当癌症病人,不去医院做手术,也不用全身插满管子,在医院里做拆磨死人的放疗、化疗。这一通下来,癌症能不能治好不说,自已倒先弄了个半死,这种质量的活着还有何意义。想较于生命的长度,他更注重生命的宽度。他现在的生活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只是腹部的疼痛感一天天在加剧,止痛药的用量越来越大了。接着腿也肿了,慢慢地,他走路也感到吃力,更多的时候,他只能躺着了。
他从他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居然找到了一本《新华字典》,虽然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有的地方因为受潮已经翻不开了,字迹也十分漠糊,但他还是如获至宝,整天抱着这本字典研究快要出生的孙子或孙女的名字。
这天,肖雅琴坐在堂屋里哀声叹气“算算儿媳妇的预产期已经到了,怎么还没动静呢,也不知道现在令仪什么情况,孩子生了没有。这个令仪,什么都好,就是个性太过要强,怀着孩子还硬撑着去上班,万一摔了什么的,可怎么办呀?”
黎旭尧的心情其实比肖雅琴还要着急,他对自已的身体情况十分了解,就担心自已撑不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天。见老伴担心,也只能劝道“放心吧,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就别庸人自扰了。”
老两口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突然听见外面一阵熟悉的汽车声音,肖雅琴倏地站了起来“儿子来啦!”
只见儿子喜气洋洋地提着各式生活用品像风一样地走了进来“爸、妈,令仪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肖雅琴忙拉着儿子问:“真生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孩子出生10天了,母子平安。”
孩子出生后,黎昕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给父母报信,但他一看见妻子就犹豫了,岳父母大度,倒还好说。这个妻子在任何事情上都明事理,可在父亲这件事情上却十分固执,从家里搬出来后就再也不肯回到他们的小家。他担心生产后身体虚弱的妻子见到父亲后受到刺激,只得一天一天地把这事给拖了下来。如果不是到了给几个老人送生活用品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一听说孩子都出生10天了,他这个当爷爷的却现在才知道,黎旭尧的心一下子就冷了半截。但他很好地掩饰了自已的情绪“孩子长得像谁,像你多一点还是像他妈妈多一点?”
肖雅琴笑道“刚出生的孩子,像个小猫似的,哪里看得出来像谁,你这个当爷爷的也太急了点。”
黎昕笑道:“我确实没看出来像谁,不过挺乖的,成天吃饱了就睡,怎么弄也不醒。”
黎旭尧拿出自已写了快一页的一张纸“这些天我一直琢磨着给孩子取名字呢,你看看,哪个名字好。”
黎昕有点难堪“爸,孩子的名字已经取好了,是孩子的外公取的,就叫擎宇,就是擎天之柱,器宇不凡的意思,希望孩子长大以后有担当,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黎旭尧浑身的血似乎突然被抽干了,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嘴唇哆嗦着,喃喃说道:“擎宇,擎天之柱,器宇不凡,是个好名字,是个好名字。”
肖雅琴知道老伴为了给孙子起名字,真说得上是沤心沥血,现在孩子出生10天才来报信不说,连孩子名字都取好了,事先连跟他们商量的意思都没有,确实没把他们放在眼里,难怪老伴会难过。不过,他们家的情况跟别人不同,黎家终归亏欠费家,这孩子能平安出生已经不错了,还能想什么呢。
她坐到老伴身边软语安慰“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谁取的都不重要,快把衣服换了,咱们去看孙子去。”
黎旭尧这才又高兴起来“好,看孙子,看孙子去。”
黎昕看着父亲一脸的病容,担心地说道:“爸,你现在病着,就在家好好休息吧,爷爷和妈去就行了,咦,爷爷呢?”
黎老爷子在村里跟人聊天,听人说他孙子开车回来了,这才忙不迭地跑回来,刚好听见孙子在找他。
“黎昕,我在这儿呢,令仪生了没有啊?”
黎昕上前扶着他“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妈正说要去看孩子呢,你去不?”
黎老爷子高兴得咧着嘴直笑“去,怎么不去?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旭尧也一起去吗?”
黎旭尧为了等这一天,不知道受了多少煎熬,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呢。他动作迅速地站了起来“当然要去,我也盼着这一天呢,我的身体没问题,能挺得住。。”
黎昕犹豫了一下,这才尴尬地说道:“爸,现在孩子还太小,令仪刚生产,身子也很虚弱,你的病要是把他们母子传染了就麻烦了,还是等你身子好些了再去吧。”
这是他在路上想的主意,一是父亲的病确实有可能对免疫力低下的产妇和婴儿造成影响,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真心不想让父亲刺激到心爱的妻子。
黎旭尧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但很快就稳住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令仪的意思?”他的嘴唇哆嗦着,身子也在颤抖“就因为当年的一念之差,我连当爷爷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这事黎昕真不想讨论,父亲所说的一念之差,却让费家遭受灭顶之灾,这种切肤之痛,岂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轻易释然的。纵然岳父母大度,不提前事,他跟妻子已经有了共同的孩子,可两人之间的隔阂已经种下,岂会轻易消除,他们的婚姻用岌岌可危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费令仪在他面前没再提离婚的事情,可一直住在娘家不肯回家,明摆着还是放不下心中的芥蒂。现在孩子出生了,但将来是什么情况他自已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因此,当费天佑兴高彩烈地给孩子取名为擎宇的时候,他哪里还敢有一点异议。
见儿子沉默着一言不发,黎旭尧颓然说道:“你们去吧,我一个人在家就行。”
肖雅琴早等不及了,回到屋里换了身衣服,见公公还愣愣地站着,忙拉了下他的衣袖“爸,你还没换衣服啊,快去换身干净衣服,孩子小,脏衣服上的细菌要是带给孩子就不好了。”
老爷子早乐昏了头,这时才回过神来“好,我马上换,马上就换,我就知道我那孙媳妇会给我生大胖重孙子,呵呵……”
儿子带着父亲和老伴欢天喜地地上车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向黎旭尧袭来,他跌坐在椅子上,拼命用手压住疼痛的部位,可这一次的疼痛来势凶猛,他强忍着才没有呻呤出声来。他虚弱地扑向抽屉,用颤抖的双手找出止痛药吃了,可是没用。这种特效止痛药随着疼痛感的增加,他不断地加量,可这药的效果越来越差,今天竟似失效了般。这种锥心刺骨般的疼痛终于击垮了他。
现在他终于相信,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只因一时的贪念,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上天要这样惩罚于他,他也只能认了。
他喃喃地说道:“也是该走的时候啦。”
他慢慢地走进里屋,找出一件儿子给他买的斩新的羽绒服,艰难地穿上,然后慢慢地挪动脚步,往滨江河走去。
这是一条他早已规划好的去处,滨江河是滨江市的母亲河,从滨江市境内穿境而过,河两岩绿树成荫,风景如画。他居住的这个村子位于滨江市跟临县交界的边缘地带,滨江河流经这里,因地势陡然变窄,跟下游形成巨大的落差,河水到了这里就变得波涛汹涌、急流飞溅,到了下游地段,水势才慢慢平缓下来。
他步履蹒跚地挣扎着来到河边,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让他直不起腰来,他喃喃地对自已说道,别急,马上就要解脱啦。
他最后一次直起腰,眺望了一下滨江城的方向,默默地念了一句“永别了!”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他的身子在波涛中翻滚了几下,就消失在奔腾咆哮的江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