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老太太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心知卢朝宗大势已去，不再怕他，反而笑吟吟地说：“阿宗，你何不对你媳妇儿和岳父实话实说呢？”
“奶奶，你当真想要今晚去见土地公吗！”卢朝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回想起儿时奶奶带着宗族人驱逐母亲的场景，心中恶意纵生。
“宗哥，不好了……”七仔跑进来，“三叔公带了半个村子里的人，他们非要闯进来，说你敢碰老太太一根手指头，就……”
“是一个村子的人！”卢老太太中气十足的接腔，笑眯眯地说：“还有一半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院子里，聚集了几百号人，熙熙攘攘，火光冲天。
一如二十年前那个逼走卢玉生的暴风之夜，不过是换了一拨年轻人。
他们自发组成一道人墙，把林多多和沈伟山、何月韶堵在门口。
出，出不去，进，进不来。
好在三个人都算是见过世面的，没被这阵势吓住。
比之叱咤风云的红小兵，他们不过是虾兵蟹将。
沈伟山一手握一个女儿，淡定地叫她们俩别怕。
卢朝宗却不淡定了。
卢朝宗生在这个村子，却长在四海。
他少时就跟父亲一起去江湖流浪了，因为卢玉生当年娶了一个族长不同意的北方女子，被合村人驱逐了出去。
后来，为了出人头地，卢朝宗不愿意再过漂泊的日子，就违背卢玉生的教训回了卢家岙，代替父亲喝认罚酒，向族人认错，才重新被接纳，继而做了他们的领头人。
可是，卢朝宗也始终清楚明白，这些人始终是敌对他们一家人的，是害死他母亲的凶手。
一旦社团老大的身份卸下，他就没有再号令他们的资本，会被重新踩在脚底下的。
他卢朝宗曾以一敌百杀，浴血奋战多年，从不怕死的。
可是有何月韶他们三人在，使得他不得不顾虑，不敢轻举妄动。
也是仗着卢朝宗这份忌惮，带头的卢家三叔公才敢耀武扬威地走进来，一反往日的恭敬，呵斥道，“阿宗，你别放肆！”
卢朝宗心中顾虑万千，却是气势不减地命令道，“三叔公，让我媳妇儿他们先走，有什么话我们自己人话，这件事跟她们冇有关系。”
“有些话，说清楚了再走！”卢家三叔公护在老太太面前，扶着她坐在八仙桌首位，语气恭敬，“老太太，我来晚了，您受惊了。”
“都给我安静点！”卢老太太随手拿起把凳子，摔在桌子上。
卢家三叔公帮着吆喝，“都安静安静，老太太有话要说！”
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卢老太太气定神闲地望着沈伟山，道，“亲家公，既然你来了，我就抖搂一下家丑给你听听吧。”
卢老太太手指付傲娟，“这个女人，是我孙媳妇儿，从十六岁开始就跟了阿宗，床上床下的伺候，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叫小宝，是我们卢家的命根子。”
卢老太太继续说：“这次，阿宗不顾宗族人反对，娶了你女儿，她们新一代年轻人，讲求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我无话可说。”
林多多默默听着老太太的话，和挤满一院子的卢家岙人，面色铁青但眼神只放在何月韶身上的卢朝宗，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上一世，卢家岙合村制毒被查，身为大家长的卢朝宗把亲妹妹卢朝雨交出来顶罪，或许，也不是出自他的本心吧。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别看他卢朝宗平日里风光无限，号令万千，其实他的地位都是他人抬起来的。
倘若这些人集体反水，他一己之力，难抵四面墙的啊。
理解了卢朝宗的难处和处境，林多多更加能体会到卢朝宗眼神中的细微痛楚。
她碰了碰何月韶的手，想要劝她不要听老太太胡说八道，一定要信卢朝宗一次，还未开口，何月韶已经先出了声。
何月韶松开父亲的手，向前两步，脊背挺直，望着卢老太太，冷傲开口：“老太太，别说那些没用的话了，你就直说，你想怎么样吧。”
卢朝宗心脏像被什么狠狠拽了下，锐利如刀的视线，绷得更紧。
“好，”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拐走她儿子的北女，卢老太太厌恶地瞪着何月韶，字字清晰地说：“我只有一句话讲，何小姐若是执意要做我们卢家媳妇儿，就得承认阿娟的身份和小宝的地位，你做小，她做大，你们两个一起伺候阿宗。”
“呵！”何月韶扬起下巴，鄙夷地冷笑出声，“老太太，您是有多久没有出过门了才这么孤陋寡闻？现在是20世纪新时代，早已不是你那个民国了，女人不缠脚，男人不能娶三妻四妾，国家立法保护妻子的合法地位，你不知道的啊？”
“你……”老太太没想到何月韶不接招，反而嘲讽教训她孤陋寡闻，竟一时语噻。
卢朝宗紧绷的眼神，一下子温柔下来。
真想给他媳妇儿鼓个掌，被几百人个手持器械的人包围，她丝毫不畏惧，不愧是敢给他顶嘴的女人。
“没大没小的臭女人，怎么跟我们老太太说话的，真是欠收拾！”三叔公嚷嚷着，想要过去打何月韶。
脚步刚抬起，就被卢朝宗给揪了回来。
“三叔公，”卢朝宗眼望他媳妇儿，唇角带微微的笑，“安静点，别让人家京都来的人嘲笑我们乡下人不懂教养，听何小姐把话讲完。”
何月韶走上前去，主动握住卢朝宗的手，面对众人，眼神坚定地大声说：“阿宗和我领证结婚，受法律保护，我不管他跟哪个女人睡过，生了多少个孩子，只要我们一天没有离婚，他就一天是我老公，任何人，都不能拆散我们两个！”
“况且——”何月韶冷冷地看了眼躲在楼梯口的缩成一团的付傲娟，和她怀里吮着手指头哭泣的男孩子，突然心如刀绞，心如明镜。
她后悔自己误信流言蜚语，误解卢朝宗，也庆幸，还有机会挽回错误。
得亏老太太搞这一出，她才能了解卢朝宗的苦衷，原来这个意气风发的男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何月韶握紧卢朝宗掌心潮湿大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根本不会相信你的鬼话，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都不是阿宗的，你欺负他是个男人家不屑于搞这些肮脏的家务事，可你欺负我欺负错了，我信阿宗是清白的！”
“想侮辱我老公的清白名声，你得问问我答不答应！”何月韶凛然望着卢家岙的人，气势压过了卢老太太！
卢朝宗一辈子没听过这么动听的话，被累累尸骨和经年累月污血掩盖着的柔软心脏，也感觉到了一种硬戳戳的疼。
自母亲去世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尝到被女人保护的滋味儿。
一点儿都不损男子汉的尊严，反倒骄傲的令人心头甜蜜。
“哼，毛儿都没扎齐的臭丫头，我懒得理你！”卢老太太被何月韶怼的哑口无言，只好仗着人多势重，威胁起卢朝宗，“阿宗，你若是执意跟这个北女在一起，从今以后就与我卢家没有任何关系！”
“想清楚以后，就像你父亲一样给我离开卢家岙！”
“卢家人听着，天一亮，但凡是遇到叛徒卢朝宗的，人人得而诛之！”
离开，就意味着，要放弃他多年来靠着双手和命博来的一切权力和地位！
然而，这一切，和坚定要和他在一起的何月韶比，又算得了什么？
大丈夫何患无妻，却患永失吾爱。
卢朝宗低头沉思几秒，而后抬起何月韶的手，缓缓拿掉，看都不看她一眼的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卢老太太。
态度恭谨不失气势地笑道，“奶奶，三叔公，你们何必闹那么大的动静？我当日回卢家岙时就曾说过，我生是卢家人，死是卢家鬼，绝不做反骨仔的。”
卢老太太大喜，“你这是考虑好了选谁？”
“当然是要我的儿子。”卢朝宗走向呜咽的卢小宝，抱起他，笑道，“小宝，老豆就是给你找个漂亮点儿的小妈，既然你祖奶奶不愿意，那老豆就不找啦。”
“妈咪，救我……”卢小宝在这个老豆眼里看不到一丝父爱，反而觉得他像只老虎，要把自己吞吃掉。
付傲娟却惊喜万分，“宗哥，你肯认是小宝的老豆了？”
“我的仔，难道要叫别人老豆？”卢朝宗眯了眯眼，把黄鼠狼，不，卢小宝放到付傲娟怀里，“抱着儿子回去，给老子暖被窝去。”
“嗯，嗯嗯！”一番苦心没有白费，付傲娟欣喜若狂，抱着卢小宝蹬蹬蹬跑上楼去。
“七仔，送何小姐家人离开。”卢朝宗撂下这句话，跟着上楼去了。
身为这场纷争的两位主角的大家长，卢老太太和沈伟山都松了口气。
“好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卢老太太对众人挥手，“老三，叫大家伙都回去睡觉吧。”
“哎。”三叔公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招呼围绕的宗族人哗啦潮撤走。
这始料不及的一幕，让何月韶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