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春三月,大兴城里的草尖儿、柳条儿都还是嫩嫩的鹅黄色。
两个才进宫不久的小宦趴在礼文馆外头,借着老松树的掩护偷偷地往里瞧。
“你看,就在大殿下身后,左边数第二个,梅百户,咱家老三。”贾讷压低声儿,兴奋地指向窗户里那几排小人儿,“那么多伴读都穿蓝袍子扎银带,就属咱们老三最气派。”
晁谨就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搂紧了怀里的木头盒子。盒子里装着的,是用松子儿吊瓜子儿等小果仁浇上砂糖浆制成的小酥点,在模子里压成一指长的方条,又香脆又方便进食。
因二人乃司礼监掌印大监梅永臻的徒弟,日后都是要在御前行走的,所受的规矩教导也就比旁人更严格,膝盖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家成便饭,而他们师父的养子某日撞见贾讷揉着腿哭,便时常同熟人调换了夜岗,趁进宫当值的时候半夜翻墙进来,暗地里给他们送自制的跌打药。兄弟俩也没什么好报答人家的,商量来商量去,发现梅百户喜欢吃小果仁,却碍着礼数只能背着人偷偷嗑,便攒钱从膳房的老前辈那儿买了一盒果仁酥,休沐日一起溜到礼文馆外,等百户下学。
按照梅大监给三人排的序齿,最稳重的梅其荏反而是最小的那个,年岁较长的贾讷总是亲亲热热地叫着“咱家老三”,而排在了中间的晁谨却很少这么开口唤人——他跟听说宫里有饭吃就自己卖了自己的贾讷不一样,是被罚没入宫的罪人之子。
但即便是惨遭罚没,那也是顶替了旁人的身份才得以换来的,如果不这样,只怕他早已做了刀下亡魂。
他本是几个月前谋反失败的废赵王之庶子。
蚕房里的日子不好过,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点着几个火炉,空气中发酵着屎尿的味道,瘦骨伶仃的孩子们在木板搭成的粗糙通铺上躺成一排,大多都神色空洞的望着房梁。躺在他身边的孩子原本叫四狗,挨过那两刀后便发了高热,勉强撑过三五天,最后还是咽了气,被一卷草席一裹便拖了出去。
那时候他也发着高热,浑身冷得打摆子,大概也快要被裹上草席给拖出去了。
死寂的房中忽然一阵喧哗,管理蚕房的几个老宦官谄媚地奉承着,迎进来什么人。他只觉得自己快死了,全不似其他人那般仰起颈子去看热闹,但那一高一矮两个人却径直走到了他身边。
高个子的是一位太医院里的医官,背着药箱,因房中气味冲鼻,此刻正嫌恶地蹙着眉,倒是还耐住性子立在原地。从前在母妃身边,他也曾见过许多医官,那些脸上无一不低眉垂眼地写着恭顺。可这里是蚕房,不是从前的赵王府,新净身的小宦发了热,也不过只有两个略懂些医的老阉奴胡乱给灌些药,生死有命,怎么会有医官来看呢?
矮个子的是个孩子,看起来比他小一两岁,穿着领靛蓝色的纻丝团领袍,勒着革带,小小年纪就束起发髻戴上了纱帽,脸上被火炉烤得红,并没有什么神色,仿佛嗅不到屋子里的气味似的。
这医官对那孩子倒是温和又耐心,似是考校一般问道:“如他这般,该用什么药?”
“身热神昏,痰阻心窍,合用至宝丹。”那孩子答过之后,又有些迟疑:“是不是不太对?”
医官抚着自己的长须,十分和蔼:“哪里不对?小舍人单说无妨。”
“他发热不单是因为心火,还有……外伤。”小舍人含混不清地带过,隔着破棉絮,轻轻按了两下他满胀的小腹,若有所思,“若是先利下,通宽水道……”
那只手很轻,似乎是怕弄疼他一般——其实再重些也没什么,这副残破身子已然开始发木,丝毫都不会觉得痛。再后面他便听不太懂了,也不甚清晰,只闻那医官说“斟酌个方子,巳时前煎好了给他服下去”,二人便离开了。
他却忍不住挣扎起身,望向那个背影,只来得及看见一抹与周遭昏暗格格不入的靛蓝,便气力不支地跌回木板上。
尽管被当做了医官教徒时的试验品,尽管可能会因为那小舍人用药不当而暴毙,但他冰凉的心总算又升起些热乎气儿来。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真的是在巳时前吧,果然那小舍人又来了,还带着半温不凉的一壶药。也不管他烧得这般昏聩,能不能听得到,讨吉利一般在他耳边小声祝祷:“天灵灵来地灵灵,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开药,你可千万得好起来。”
服了几天的汤药,他真的就好起来了。
可等他退热了之后,那小舍人便也不来了。
整个蚕房的小宦,最后能熬到底的也不过十之六七。他被安排着一起洗了澡换了新衣服,等着中朝各监的官长们挑拣。他和另一个小宦被领到了司礼监,那里的大监是个六十来岁的清瘦老者,后面跟着个青袍玉带的孩子,做天子亲卫打扮,腰间还按制挂着把雁翎刀,正是多日不见的小舍人。
小舍人看见到他眼睛便亮了亮,明明有些欣喜,却非要把唇角抿下去,规规矩矩地走过来同二人唱了个喏:“大哥,二哥。”
他那时忽而觉得,从今往后,在宫里的日子,或许不会那么难熬。
“哎,二啊,回神回神!”贾讷拍了拍他胳膊肘,出溜一下从树上滑到地面,“他们下学了!”
晁谨是第一次爬树,上去就不敢下来了,他看了看近乎一丈之下的地面,多少有些脚软:“怎、怎么下去?”
“没事儿!跳吧,我接着你!”贾讷咧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冲着他张开了双臂。
【二】
听闻西唐国内叛乱,南魏趁机出兵,却被早有准备的西唐边军给打了回去。因为朝中尚有残党未曾清除,只收复了几座麟兆年间失去的城池,刚刚践祚数年的兴武帝便同意了南魏的求和,并把南魏送来的质子迎进了大兴城,封为恩远候,安排给大皇子做伴读。
因为膝下无子,南魏皇帝便舍了同母胞妹所出的外甥。新册封的恩远候年纪不大,因为水土不服、也因为心中凄惶,清减得脱了相,似乎下一瞬便要被兴武帝赐给他的锦衣所压塌。彼时大殿下正在临帖,听闻质子被指为自己的新伴读,只兴致缺缺地望了一眼,便对着旧玩伴吩咐道:“润渠,你带着他。”
“喏。”
景蔚其实很听话,就是晌午饭吃得像是在数米粒儿一般;贾讷薅着晁谨过来偷偷看了个热闹,一致认为这病歪歪的小质子恐怕活不了几年。
“不好好吃饭怎么能行。”在内书堂识了字读了书、已经开始做试典墨的贾讷一面老成地叹气,一面戳着晁谨的胳膊,“二也得按时吃饭,你瞧瞧,不吃饭就是会虚那个样子。”
晁谨把装满了果仁酥的木盒子递给梅其荏,并不是很想理贾讷:“吃完了就跟我们讲,我们跟膳房关系好,这种小点心很容易就能搞来的。”
每一旬的果仁酥似乎成了三人之间的小惯例,梅百户谢过大哥二哥,看看午休时间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便辞别二人回到大殿下的书房中。都是正长个儿的时候,大殿下从不禁止伴读们带点心来垫肚子,临到午后,百户习惯地打开木盒,刚咬了一口,忽然察觉到了一道目光。
那南魏质子正眼巴巴地盯着那块儿果仁糖,见百户看过来,又赶忙缩着颈子猫了回去。
梅其荏掰掉自己咬过的地方,把剩下的半块递向他:“要吃么?”
景蔚缩了缩手,到底还是接过那般块果仁酥,一整个儿全塞进了嘴里。
看他腮帮子像是个耗子一样鼓囊囊地拼命嚼啊嚼,百户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声问道:“怕饮食里有毒,一直没好好儿吃饭,对吧?”
小孩儿吓了一大跳,口中含着没来得及咽下的糖块,害怕得似是马上便要哭出来。
“大殿下命卑职照顾恩远侯,”思及官家对恩远候未来的打算,梅其荏暗暗地叹了口气,“以后你要吃东西之前,给我先尝一口,可以么?”
此时的景蔚并不知道自己早已便被安排做皇女的童养夫,他只担心西唐随时会撕毁与母国的和约,将他的尸体挂到边军的大纛上去。听到梅百户这么说,他小心翼翼地咽下口中的食物,怯懦地扯住了百户的袖子:“您……您是说真的么?”
“是真的。”梅百户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所以,请恩远候安心侍奉大殿下。”
正是从这一天起,她身后多了个小跟班。
【三】
兴武二十一年,清明,穆陵上草木葱葱,从山腰远远眺下去,能看见半空中许多墨点儿似的纸鸢。
“大殿下归京了,迎了南魏的和亲公主做王妃。听说宝贝得不得了;老三调到东海中卫,又跟回老东家啦,赵先生考得了功名,也被分到了大殿下府中的良医所。本来官家要赏个同知的位子,老三却非要推辞,便只升任做千户……虽说是实授吧,其实她如今不过就是挂个名儿,起码得等到年末再说别的罢?”
“唉,可算来个小家伙儿跟赵良医争宠了,你是没瞧见,摸到是喜脉那会儿,他慌得直接从凳子上栽下去了,哈哈。”贾讷把盒子里的果仁酥一块一块排到墓前,“赵良医这人还挺不错的,你担心的那些,都没发生,起码暂时还没。”
“其实,我什么都做知道,可我也什么都不能说——二啊,我知道你这么一撒手实在痛快得紧,我懂,我都懂。可我怂,我没用,我没有你这样的深仇大恨,我只是想能吃饱肚子,想活下去。在大兴城里,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闭紧了嘴装哑巴。但我是真的承认,于你而言,或许这的确就是最好的出路。”
“出路这种东西,我早就自己把自己个儿给卖掉了,早就没你这个资格去想了。”
“嚯,以前就是这德性,跟你说半天话也不见你吱个声,我都习惯了。”他拍了怕光溜溜一字未刻的石碑,语气颇为无赖,“嫌我烦也没用,左右你也躺在坑里头起不来,我有话还不是只能同你讲。怎么办呢,大殿下似乎无心于嗣位,官家最近为这事儿没少发愁,连带着差事也比以前难做了。皇位是个好东西,对吧?可人家偏偏就是不想要……是个好东西,可也是个能误人一辈子的东西。”
“对了,偷偷给你讲个秘密,千万别告诉旁人,”贾讷凑得更近了,以耳语的音量低声说着,仿佛真的还有个人跟他并肩坐在这儿听他絮叨,“王妃娘娘不是公主本人,南魏公主不愿意和亲,就偷偷抓了个和自己长得像的秀才来顶包。不过,好在咱们大殿下其实也是姑娘家假扮的男子,这不正好……你说对不?”
贾讷慢慢敛尽笑容,抬头望了望天边火烧似的晚霞,手掌贴着石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叹一声:“我得走了。”
“真嫌烦的话,那便托梦给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