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冯阿嫣急忙把师兄从箱子里抱出来平放到榻上,待挽起他右边袴脚,额头登时暴出了青筋。骨骼断掉的部位已经肿了,淤痕在白皙脚踝上横了一圈,青得发乌,显然从受伤到现在并没有被好好处理过。
万幸的是,尽管遭受过外力粗暴的击打,断茬还很完整,没有碎片也没有错位。她从矮榻和墙之间的柜子里取出骨伤所用的药膏,仔细敷到他伤处,又小心地用夹板固定住:“谁干的。”
她这会儿压低了嗓子,听起来全然就是个年少男子说话的声音;而这语气又过于冷静,只要不是聋子,便能听出冷静之下翻涌着极大的怒火。赵郎中怂巴巴觑着眼前的武官,硬生生把“我自己摔的”这五个字咽回肚子里,毫不犹豫地出卖了晁谨:“缉事司的差役打的。”
但他是不敢说自己差点儿就彻底变成妖物之事的。可惜暴涨的妖力只修复了为妖力所加重的伤势,还没来得及把复位的骨头完全愈合,便随着他的清醒而弥散,不然自己连挨过打都不必坦白。神色沮他丧地趴在枕头上,小口小口倒抽着凉气,试图缓解疼痛。之前跟晁谨对峙的时候,明明没敷药没包扎,却也没觉得这么疼;可他现在全身的力气都从骨折处流走了,小郎中抱着枕头瘫在这儿,连动一下手指都提不起劲儿来。
但现在,痛呼、啜泣、眼泪的意义都已经回来了。
因为阿嫣是他唯一可以放心倚仗的人。
“师兄只管放宽心好生休养,其余的都交给我处理便是。”麻利地归拢好药瓶和用剩的棉纱,她展开双臂将人从背后搂进怀里,目光沉郁地垂在他眼底的淤青、与他衣领中若隐若现的长命锁间,“是我不好,当时我不该同你分开的。”
“当时那个情况也没别的办法吧?更何况,如果我们真个一起跑路了,我就见不到尘师叔了——来接应我们的人,是尘师叔和你在石鼓镇见到的那位大妖。”他扑腾着往上挪了挪,靠到师妹的肩头,安心地阖上双眼,嗅着她身上熟悉的人味儿,简要复述了一遍自己和尘师叔的对话,末了且得意地总结道,“你看,咱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凭谁也拆不开的。”
“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强忍着脚踝上的疼痛感,赵寒泾在房中设下了一道隔音结界。
“哪一件?”她以为他终于要问她晁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不免有些忐忑地把人搂得更紧。
但既然师兄想问个明白的话,她也不会隐瞒什么。
为防万一,尽管已设下隔音结界,但赵郎中认真斟酌了下措辞:“百户为何会是男子。”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嘛,既然赵先生想了解原委,告诉你也无妨。”小师兄这句话问得委婉却又直白,冯阿嫣不由得笑了两声,附到他耳边小声解释。认真回顾之后,她这才发觉,原来从自己被接来西唐抚养,到自己被选为大殿下的伴读,再到三年多以前虽父亲出京,十几年的时间,不过十几句话便能概括得一清二楚。
“倘若不是这把雁翎刀选中我,我大概会像京城中所有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一样,成天在闺阁里读读诗绣绣花儿,也随着时令到郊外踏青赏景儿啊什么的,等春闱的时候到榜下捉个年纪不大的进士来作赘婿,然后就作为孺人、安人那么过一辈子。”见小赵郎中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越来越凝重,她半是玩笑半是开解道,“倘若夫婿官运亨通的话,没准儿且能沾上光封个二品郡夫人?不过那样远没有做武官自在吧?”
“西唐国的武官中并非没有女子。”赵郎中罕见地没吃她这套,且从她怀里挣扎出来;他一条腿不能用力,便用两手攀着榻沿的矮栏坐起身,直视她的双眼,“既然是恩荫出身的话,男子或是女子,都无所谓的吧?百户为何不愿意和我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但有些事情,现在不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我了解师兄的过去,却无法完全坦白我自己的过去,所以你不高兴我能理解……”她下意识想要去搀扶他,却被赵寒泾拉过来紧紧抱住。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小郎中打断她的话,下巴抵在她发顶,呢喃低语道,“很辛苦么……很辛苦吧?”
梅其荏,没其人。
明明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的,明明根本就不需要拿起这把刀。
毕竟,大兴城本就是个随时都会粉身碎骨的险恶之处。想起晁谨警告他的话,赵寒泾不知道自己此刻还能再说些什么。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能在西京与阿嫣重逢,只要两人还能够再见面……他做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梦,直到那宦官一棒子把他给敲醒了。
自己之前所憧憬的一切,都建立在阿嫣舍弃了原本人生的前提上。假如一切都没有发生,想来她大概会生活在千里之外的吴越国,还没有为母亲所抛弃,还没有见过亲近之人的尸体,也还没有亲手了结过背叛自己的同伴,同世间所有应当获得祝福的少女们一般,活在漩涡与暗涌之外。
但这样就真的能够活下去了吗。
另一个念头自脑中升起,那些贮存着头颅的罐子在他眼前闪过。
不,但凡那些靠剥夺他人来满足贪念的恶棍还没死绝,但凡世人还懦弱地向那些恶棍献祭以祈求片刻的安宁,一切美好之物就会像水面的月影一般皆为虚幻。赵寒泾忽然明白了,三月末,在医院的后院,葛大师捉起那只蚂蚁,到底在隐晦地提示自己什么。
只有换个世道,让所有人都不用像蚂蚁一样活着,他才能真切地拥有他所奢望之物。
“你呀,”左耳贴在赵郎中颈侧,所以她能够很清晰地听见皮肤下血脉搏动的声音,冯阿嫣轻叹一声,冷静地回抱住他,“正是因为有人在乎我舍弃了什么、付出了什么,这条路才更加值得。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原原本本的把一切都告诉你。”
“答应我,在你所说的时机成熟之前,不,就算时机成熟了,就算我知道了原原本本的一切,你也不可以先离开。”他忍着发酸的眼角,恳切道,“求你了。”
现在还……不是可以掉眼泪的时候。
腊月二十三的清晨,天还灰蒙蒙地发沉,整条街便哔哔啵啵燃起鞭炮来。小赵郎中迷迷糊糊扯过被子捂住脑袋,却还是隔绝不了吵人的爆竹声,不由得烦躁地被窝里烙饼,却没防备压到了绑着夹板的脚踝,嗷的一声痛呼出来。他本能地想要抱住阿嫣以寻求安慰,但在扑了个空之后,赵郎中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阿嫣不在,连她的被子也方方正正叠好在榻稍。
正当他内心有点儿凄凉地靠着矮栏坐起身,忽然听到外头有仆役喊:“赵公子,您醒啦?”
他打起帐帘,边看见一团圆溜溜的光斑并一道墨色的侧影映在窗隔扇上,应该是个提着灯笼的人。而窗外那人恭敬地报备且询问道:“今日小年,宫里衙门里都要封印,百户寅时正便动身进宫去了,想来还得一个时辰才回得来,赵公子可要先用早点?”
那语气喜气洋洋,又不失谄媚,全然散发着一股子讨好的意味:就这么短短一夜,全宅院的下仆都知晓了,尽管这位“赵公子”只是个装进箱子里抬过来的礼物,暂时也还没什么名分;但他颇受百户宠爱,第一晚便住进了家主人起居的正屋里头不说,百户出门前且吩咐过,任凭他爱睡多久睡多久,不许打扰——别说明媒正娶过来的大娘子,梅宅中现下连个姨娘都无,除了主翁便是屋里头这位,怎好轻慢?
这宅子里的仆从,除了当初梅大珰在世时留下的几名老仆,余下皆是大相公、二相公听说天子召梅百户回京后送来的体己人,都精明得很,熟知这朱门深院的各种事情。虽说不能轻慢,但谁也说不准这位能在百户面前新鲜几时,遂只推举出个嘴如抹蜜的二斤盐做先锋,先探探情势如何,再做打算。
原来今天是小年啊,酣久斋开始卖那个琼霜点心的日子?既然衙门打今儿起开始封印,也就是说接下来阿嫣能歇将近一个月的假,能在家跟他好好儿地一解相思之苦……因被吵醒而生出的烦躁一扫而光,他心中暗暗高兴起来,脸上却还要继续端着:“不必了,我再睡一会儿,等百户回来再说罢。”
“喏。有事儿您尽管吩咐便是,小的就候在屋外。”
眼瞅着窗隔扇上的光斑熄了,街上的爆竹声也消停了不少,赵郎中打着呵欠躺回到枕头上。他其实并不怎么饿,昨晚阿嫣答应他的请求之后,听说他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顿时心疼得要命。幸好大兴城不是青蒿县那等天一黑铺子便都关门了的小地方,尤其这崇仁坊一带格外繁华,外头街面儿的夜市直到后半夜才收摊;于是她从街上叫进来个馄饨担子,直接给了挑担子的老翁半吊铜钱,现包现煮吃饱为止,余下的也不必再找零。
如果说那半吊大子儿告诉小郎中,他师妹如今根本不缺这几个钱,那么直到刚刚那仆从恭恭敬敬地表示有事尽管吩咐,他才明确地意识到,梅百户的确是个家大业大的体面人。
体面人可还欠着他八抬大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