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刚下过一场雪,天气冷的让人瑟缩。北方的雪是不易化的,厚厚的积在那里,房檐、宫墙、树梢上,时不时掉下来几茬,“啪嗒”落在地上摔碎了。
这样的日子阮瑜向来是不爱出门的,屋子里烧着热炕,再抱个手炉,暖和的让人昏昏欲睡。偏偏今早萧元吉来叫她,请她往延福宫走一趟,说冬日漫长无聊,找了人给她解闷儿。
萧元吉这般殷勤,阮瑜清楚是为了什么,所以并不想搭理。奈何看在阿娘的面子上,她不得不对自己这个表哥略作敷衍。
阮瑜裹上厚厚的氅衣,出了门冷风扑面,她忙用帽子挡了一下,随即钻进轿子里,抱着手炉闭上眼,慢悠悠的往延福宫去。
延福宫是行宫,与皇宫毗邻,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萧元吉与她约在奉春亭,亭内不止萧元吉一人,还有四位世家子弟。阮瑜向来记不得这些人的名字和样貌,唯一有点儿印象的是其中一位总爱往头上簪朵红花,有真花便簪真花,冬天,红梅未开,便簪朵假的绢花。
骚包极了。
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两个上身赤裸的男子。其中一人高大健壮,满脸横肉模样凶恶。另一位是少年人,虽然个子也很高,但是过于瘦弱,裸露在外的皮肤又冻的发红发紫。
两人正在决斗。
那凶恶男子看似赢定了,老鹰捉小鸡似的逗弄那少年,慢慢的折磨他。一次又一次将少年放倒,地上的冰碴子刺破少年上身的皮肤,血流下来。一张脸也肿的厉害,鲜血粘粘在嘴角和头发上,根本看不清原来的相貌。
但少年从未放弃还击,拳头砸在凶恶男子的身上,除了引起凶恶男子的愤怒,起不到任何作用。
阮瑜难以置信看着眼前的一幕,再看看亭子里坐着的这些世家公子,一边喝着酒,一边笑眯眯的欣赏着,时不时还会拍手叫好,俨然把决斗当成了下酒菜。
阮瑜浑身发凉。
阮瑜转过头去呕了呕,没呕出来什么,只是觉得恶心极了。萧元吉发觉她不对劲便问:“怎么了?”
“叫他们停手。”阮瑜扶着柱子,声音简直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萧元吉觉得可笑:“为什么?”
阮瑜随手拿了一只酒杯砸在地上,愤怒的朝他喊:“叫他们停手!”
萧元吉的脸顿时就拉下来了。
他阴沉的盯了阮瑜好一会儿,像是很不满阮瑜在人前给他没脸一般。但最后还是移开视线,吩咐下人叫停。
少年人精疲力竭瘫倒在地,也不管地上都是尖锐的冰碴子。凶恶男子显然还未玩够,重重踢了少年人两脚。
待要踢第三脚时,被阮瑜瞪了回去。
阮瑜解开氅衣的系带,蹲下,将氅衣盖在少年的身上。少年睁开眼,一双眼珠黑极了,没有半点光亮,亦无波澜,冷冷淡淡的盯着她。
阮瑜心跳陡然变快,睁开眼,醒了过来。
一身冷汗,头痛欲裂,像有什么在脑子里突突跳着,要冲出来一般。
“明珠。”她喊。
明珠听到声音,忙从炕上翻下来,走到床前来问:“公主怎么了?”
阮瑜嗓子有些疼,“水。”
明珠忙拿起水壶倒了一杯,犹豫道:“是凉的,公主若想喝温水,我去茶房烧一壶。”
阮瑜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接过明珠递来的水,摇摇头说:“不用。”
“公主可是又做噩梦了?”明珠小心翼翼的问。
阮瑜沉默片刻,道:“是做了一个梦,但算不上噩梦。”
明珠:“是什么?”
阮瑜又想起少年那漆黑无光的双眼,心重重一跳,莫名觉得十分的难过。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她,让她不堪承受。
“公主……怎么哭了?”明珠看着两痕清泪从阮瑜的眼角滑下,心慌不已,寻出帕子给阮瑜擦泪,“是我多嘴,不该问这么多的。公主别想了,不过是梦而已,梦都是假的。”
梦都是……假的吗?
她又想起少年的眼睛,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伴随着某种沉重压抑的情绪,叫她喘不过气来。
“我是不是……”阮瑜咬了咬唇,“救过一个斗奴?”
……
漫长的寂静。
明珠差点打翻手中的茶碗,愕然盯着阮瑜看了好一会儿,才极小声的应道:“是。”
阮瑜猛地抓住了被褥。
“他是谁?”阮瑜急切问道。
明珠神色复杂,仔细打量着阮瑜的面色,良久才道:“公主若是想不起来就算了,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人。”
不是特别要紧的人?
阮瑜愣了一愣,明珠应该是不会骗她的,明珠说不重要,应该就是真的不重要吧。她随手救了一个人,不必知道他是谁,也不会与他有更深的交集。
若是有,她也不至于一点都记不起来。
阮瑜叹口气恹恹道:“拿睡袍来,为我换衣服吧。”
*
后半夜并未好睡,脑子里总是断断续续想起梦中的场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一直到天光微露,才模模糊糊睡了过去。
陆野因牵涉案件,暂时不用上朝,于是一大早就往阮瑜这里来。昨晚是阮瑜第一次没有让他陪,说想试试看,自己一个人能不能睡得好。
房门紧闭,屋内悄无人声,显然,阮瑜还在睡着。
恰好此时明珠从游廊的彼端走来,手中拎着一壶热茶,见了他,脸色却有些古怪。
“昨晚如何?”陆野问。
明珠沉默须臾,道:“公主……做梦了。”
陆野蹙了蹙眉。
“但不是梦见汝南侯。”明珠欲言又止,看他一眼道:“不是噩梦,侯爷不必紧张。”
说完,明珠推开门,让陆野进去。
阮瑜蜷着身子,面向里侧睡得正沉。
明珠道:“公主一时半刻怕是不会醒,不如我拿早膳来,侯爷先吃一点。”
陆野点了点头。
等他吃完早饭,阮瑜依旧没醒。他便取了卷书坐在旁边看,明珠则退了出去。
静室悄然。
将近中午,阮瑜终于醒来。这一觉睡得她浑身沉重,脑袋瓮瓮的,半眯着眼转过身,想叫明珠倒水,却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
她往上一看,就见陆野嘴角噙笑看着她,手上拿着一卷书。
双眼漆黑,即便笑着,亦无法削减眼底深处的那股冷淡,仿佛任何光亮投入其中,都会转瞬间被吞噬殆尽。
阮瑜倏然睁大眼,盯着陆野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陆野把书放下,手指为她理了理发丝,语调悠缓:“怎么了?”
不至于睡了一觉,连他都认不出来了。
阮瑜闭上眼又睁开,盯着他看了好几遍,仿佛在确认什么。陆野微微蹙了一下眉,心想别真是忘了。
阮瑜说:“我好像……见过你。”
陆野身形一僵。
阮瑜垂下目光,重新回想了一下少年的眼睛,无论是寡冷的眼神,或是线条干净利落的眼睛形状,以及垂落的密密匝匝的眼睫,不说十成,起码与陆野有九成的相似。
于是下一句,语气就更笃定了些:“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但起码是五年前,你应该去过延福宫。”
她没有说更多,因为不确定陆野是不是憎恨那段过往。
良久,陆野哑然笑了一声,笑意冷淡至极,“是,没错。”
阮瑜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了。
如果陆野知道她曾经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看过他那般被人践踏,他应当,不会再愿意见她了。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伤疤的人在身边。
之前荣虎只是稍提了一嘴,他便差点将荣虎掐死。可见这件事是他的死穴,任何人都不能触碰。
阮瑜突然后悔自己直接向陆野问了出来。
“除了这个,还想起来别的了吗?”陆野的语气很淡。
阮瑜有些茫然:“什么?”
对方顿了一会儿,说:“没什么。”
于是又陷入沉默。
陆野望着窗外,眸色浓重,似有雾气在不断翻腾,裹着某种情绪。直到那种情绪被彻底压抑下去,他才伸出手指,敲了敲床沿,“起床,带你去个地方。”
阮瑜如释重负般“嗯”了一声,掀开被子坐起来,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陆野始终没有看她。
阮瑜失望的垂下目光,下床。
梳洗完,两人一块吃了午饭。这顿午饭的气氛古怪极了,两人都不说话,安静的让人局促,只有碗筷的声音在响。
四个丫鬟站在一旁,都快尴尬出病来了。
四人用眼神加手势进行交流。
彩珠:这两人怎么了?吵架了吗?
明珠摇头。
莹珠:那你倒是说呀,为什么?
明珠封了一下自己的嘴,闭上眼睛摇头。
三人:……
不说话吃饭也变快了不少,四个丫鬟收拾残羹,陆野对明珠说:“麻烦姑娘备车,我和公主要出去一趟。”
明珠惊了一下,没想到这顿饭唯一的一句话是给她的,忙点头:“哦哦好,我这就去准备。”
陆野看向阮瑜,犹豫片刻道:“若你不想去,可以现在告诉我。”
阮瑜心情苦涩,她什么时候说不想去了?
“走了。”她委屈的站起来,没再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