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书生依旧是那副闲适懒散的样子,一路走来,向审厅里的每个人点头致意,唇角挂着笑,半点身为犯人的自觉都没有,反而像是前来参观的游客。
至于他身后那些莽汉,亦步亦趋的随在书生身后,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但是因为他们的体格以及凶恶的面相,哪怕不做表情,也让人忍不住对他们避而远之。
那书生站定,向大理寺卿行了一礼,道:“见过寺卿大人。”
荀繇:“……”
荀繇清了清嗓子,问:“三个月前,可是你在醉春楼打伤了人?”
书生从容一笑,“是。”
荀繇愣了愣,心说这犯人认罪认的也太快了,倒让他有点儿不习惯。
淮南侯当即气愤站起,指着书生问:“你为何打伤我儿?是不是有人指使你的!”
“我要打便打了,与旁人有什么关系。”书生笑容讥诮,睨了淮南侯一眼,“你若问我为何打你的儿子,不如先问问你儿子做了什么事情。”
淮南侯冷哼:“那你倒是说说,我儿做什么了?”
书生欠身薄施一礼,悠悠开口道:“几位公子在我家赌坊闹事,损毁了好些东西,又打伤我家小厮,害的我家赌坊关门歇业许久。难道几位公子都忘了吗?”
此言一出,对面脸色就不好看了。户部尚书皱着眉头问儿子:“你真砸了人家赌坊?”
赵朴低头不敢出声。
“你!”户部尚书恨铁不成钢的在赵朴脑袋上敲了一记,“赌钱就罢了,还砸人家铺子,天天斗鸡走狗玩物丧志,烂泥扶不上墙!”
赵朴抱头委屈道:“爹,这么多人看着呢,咱们回去再说好不好?”
户部尚书深吸口气,面容整肃道:“我儿年纪尚小,做事难免冲动暴躁。可即便是他有错在先,砸了你的铺子,你也不该伤他,更何况你将他打的那么重,半个月都下不了床。本来一点银子就能解决的事,你又何必如此!”
淮南侯虽然爱怼人,但说话不如户部尚书那么有条有理,听到此处忙附和:“就是就是!”
“小?”书生笑的拍了两下掌,“二十好几了还小?比我都大些!”
众人:“………………”
那书生“哎呦哎呦”笑了一会儿,顺了顺胸口,继续道:“一码归一码,银子的事儿咱们还没清算呢。你打伤我的人,我便打回去,天经地义。”
“不过几个小厮,也配跟我儿相提并论?”淮南侯气的拍了拍大腿,“笑话!”
那书生眼中陡然闪过一丝冷意,“怎么?我家小厮就不是爹生妈养?哪里比你的儿子低贱了?”
“好了!”荀繇喝了一声,盯着书生道:“砸了你家的赌坊,你完全可以上官府告他们去,怎么能私自报复?若是全天下的人都如此,那还有王法没有!”
那书生慢慢将身体转过来,戏谑的笑了一声:“我家向来与官府泾渭分明、互不干犯。让我去找官府,那不是笑话吗?”
他顿了顿,又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的去官府告状,凭借淮南侯几家的威势将案子压下来,那不是轻轻松松?与其找这个麻烦,不如自己解决的爽利。”
“你家?”荀繇皱了皱眉头,觉得此人来历必不寻常,“你叫什么、哪里人?赌坊的名字是什么?”
书生答:“在下姓江名甫字白羽,金陵人氏。赌坊便是西郊的千胜局。”
“江白羽……”荀繇觉得这名字在哪里听过,一时想不起来。
“寺卿。”顾琰小声从旁提醒:“七杀堂的副使好像就叫江白羽。而且七杀堂主要势力在江南,他又说自己是金陵人……”
荀繇一惊,看了顾琰一眼,心情五味杂陈。
七杀堂是江湖上的一个帮派,主要势力在江南,但近几年有往京畿延伸的态势,而且吸纳了不少小帮派,势力极大。七杀堂与朝廷互不干涉,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若是荣虎等人真的砸了人家的赌坊,人家以牙还牙,那朝廷还真的管不了。
淮南侯已经率先问了出来:“你是七杀堂的人?”
书生点头笑应:“正是。”
淮南侯不说话了,惹事惹到七杀堂头上,他家那小子咋这么能呢!
户部尚书仍然不甘心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你有什么证据?万一你是打着七杀堂的名号招摇撞骗……”
书生耸了耸肩,“大人爱信便信,不信便罢。我该说的都说了,回头我把账目送到大人府上,还望大人快点儿把银子送来。”
户部尚书:“……”
淮南侯叹气对老友说:“这世上哪有人敢冒充七杀堂?这不是自己找死么?我听闻七杀堂的人肩头都会纹有刺青,你看他们的脖子,是不是隐约露出来一点儿?”
户部尚书看向这些人的脖子,半晌无言。
“确实。”
“爹,七杀堂又怎的了,小小的江湖帮派而已,您可是户部尚书……”赵朴急切道。
户部尚书糟心的看了眼自家的傻儿子,把他的嘴给捂上。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事情,是正道不愿意去涉足,也不敢涉足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去招惹,各自安好。
“既然事情已经明了,此事与陆某并无关系,那陆某就先告辞了。”陆野起身。
赵朴叫嚷起来:“等等!七杀堂是江湖帮派,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也许他们所作所为都是受你驱使!”
陆野看了赵朴一眼,笑起来,眼神漆黑幽冷:“哦?”
“这位……赵公子,此言谬矣。”江白羽摇摇头,“七杀堂只接杀人的勾当,再不济也要断手断脚,从不接打人的活儿。”
赵朴顿时脸色煞白,跌坐回椅子上。
一时审厅内安静的落针可闻,没有人开口。
“那么,陆某就告辞了。”陆野向大理寺卿点头致意,同阮瑜一道离开。
*
一场审议阮瑜听得是莫名其妙。
她明明知道这事儿是陆野做的,可是听到后来,她都忍不住怀疑自己那天只是刚好撞见。
“到底怎么回事儿?”上了马车,阮瑜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是我请他们做的。”陆野坦率承认。
阮瑜:“可是江白羽说不接打人的活儿……”
陆野笑笑,“那要看交情。没交情的人,那自然是不接。有交情的话,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阮瑜有些吃惊,忍不住拽了下陆野的衣袖,“你跟七杀堂有交情?”
“嗯。”
陆野轻轻握了一下小姑娘的手,算是安抚,很快就松开了。
“你为什么……”阮瑜问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已经越界了。陆野为什么和七杀堂有交情、经历过什么,这都是他的私事儿,她无权过问的。
阮瑜松开手,举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她要冷静冷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对陆野的好奇心已经越界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没有任何人喜欢自己的秘密被窥探,况且,她也不愿意这样。
陆野淡淡瞧了她一会儿,主动开口:“我也是算是金陵人氏。”
阮瑜愣了愣,意外的看着他。
“最初上京,是跟着七杀堂一起。后来……离开京城,在七杀堂混过一阵,才去参了军。”陆野语气平淡的将过往一笔带过。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阮瑜“哦”了一声,小声问:“那他们不会来找你麻烦吧?”
“不会。”陆野笑笑。
阮瑜不知道陆野是不是在哄她。七杀堂遭人忌讳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朝臣也会暗地里找七杀堂进行一些交易,但交易毕竟只是交易,一旦结束就再无瓜葛。
可是陆野说的是“交情”。
“没事的。”陆野伸出手,犹豫了下抚上她的脑袋,“他们绝不会害我。”
*
午时,一位青衣男子出现在公主府的门前,看模样大概有三十几岁,身材清瘦。
“你是?”守门侍卫眼神不善的看着他。
男子说:“我来找西凉侯,麻烦通禀一声。”
约一盏茶的功夫后,男子出现在了堂屋的饭桌前。
方才阮瑜要吃饭,陆野却要她等等,说有客人。
这位便是陆野口中的客人。
阮瑜给明珠递了个眼神,明珠带人去把伙房里温着的菜端上来,顺便盛饭。
“这位是?”阮瑜悄声询问身边的陆野。
那青衣男子笑了笑,阮瑜觉得这笑容好生熟悉,正思索着,就见男子将手搭上脖颈处,一点一点将面皮撕扯开。
阮瑜惊得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张面皮被男子整个撕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江白羽!
撕面皮这一举动实在吓人,阮瑜看得犯恶心,忙站起来喝了两口水。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江白羽拱手向阮瑜道:“见过公主。”
阮瑜无语半晌,面对这个不速之客不知道说什么好,“江……公子,不用客气。”
江白羽笑着将面皮叠起来,塞进袖中,道:“这是人皮面具,公主可能不曾见过,不过对于我们这些行走江湖的人来说却是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