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晦暗无光,夜色将一切都掩住了,目力所及,唯有脚下被灯笼照亮的方寸之地。石阶在油黄的灯光的映照下,泛出一层浅浅的亮色,像抹了层蜡。
阮瑜一只手圈着陆野的脖子,一只手提着灯笼,尽量往前伸。灯笼一晃一晃,时而光线暗弱下来,又突然明亮。
陆野每一步都走的极为小心。
小姑娘的脑袋趴在他的颈侧,说不清有多近,只觉得她浅弱的呼吸声近在耳畔,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贴上来。
以至于,他的身体不可避免的有些僵硬。
阮瑜也发现背着他的这个人有点儿不太对劲,但阮瑜以为是自己太重了,让他觉得吃力,于是不好意思问他。一面惭愧,一面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
这陆野好歹是行伍出身,高个儿宽肩,看着挺有力气的,没想到连她个小姑娘都背不动。
阮琅背她都毫不费力呢!
绣花枕头!阮瑜默默在心里吐了个槽。
“你刚刚,教训那个薛管事还挺像模像样的。”陆野玩笑似的说了一句,但因为嗓音沉哑,玩笑的意味便减了许多,听起来有些淡。
阮瑜脸红了一下下,“我好歹也是个公主唉……”
有点儿公主的架子,教训教训人不是正常的?
陆野舔着唇笑笑,“嗯,公主殿下。”
阮瑜听出他语气里的玩味之意,恼的打了他一下,力道并不重,于陆野而言就像被一只小猫用肉垫拍了一下而已。
又不痛,还软乎乎的。
他没忍住嘴角又勾了勾。
“那个薛管事是皇后的人?”陆野问。
“嗯。”阮瑜顿了一下,盯着他背着光线看不清楚的这半边脸,有点儿迷糊:“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陆野说。
确实是猜的。他的确打听过阮瑜的事情,但不至于把她身边每个人的底细都盘查清楚。只是通过她刚刚对薛管事说的那番话,做出一个合理的猜测。
“薛管事是我阿娘的人。”阮瑜默了一会儿,淡淡开口:“名义上是照顾我,其实就是阿娘安插在公主府的一枚棋子,任凭差遣罢了。早些时候薛管事一味讨好我阿娘,做的事情确实也太过火了,我便暗地里整了他一次。从那以后,他行事稍有忌惮,我便容下了他。”
阮瑜盯着灯笼上的莲花图案,视线拉近些,落定在陆野的侧颜上。他的侧颜被光线笼上一层虚影,勾勒的他眉眼极为好看。
阮瑜怔了一怔,心跳慢了半拍。
她默默收回目光,佯装无事的继续说道:“刚刚我已经威胁过他,他定不敢向我阿娘汇报此事。”
“为什么……”陆野沉默片刻,终究问出了口:“不敢让他汇报?”
石阶终于走完,一股清冽的水汽扑面而来,夹杂着草叶香气。流水所击出的乐声在山壁间回响,生生将乐声扩大了几倍,给人余音绕梁之感。
流水声清越,搭配萦绕这山坳间的回声,活泼不失浑厚,十分悦耳。
“到了。”阮瑜说。
“嗯。”陆野带着她,往深处走。
阮瑜静静趴在陆野的肩头,不知道该怎么给陆野解释这个事。如果追根溯源,那便要从很久之前谈起。那些被她埋在心里的旧事,她不愿去回想,也不敢告知于人。
那便只谈现在,难道要告诉陆野皇上皇后对你颇有敌意,他们极不喜欢我跟你见面?
不行不行。
阮瑜寻思着怎么说的委婉一点儿,就听见陆野笑笑,“没事,你不愿说就算了。”
“不是。”不知怎的,阮瑜很不想他这样误会,便急忙道:“知道的,说是因为我脚伤不便,你才抱着我。不知道的,什么话都有可能说的出来。我阿娘从小约束我甚严,若被她听见,铁会生气。”
走到幽深处,陆野仍将她放在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上,然后自己也坐下来,“哦”了一声。
哦?
阮瑜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陆野从她手里把灯笼接过来,照看四周,以防有蛇之类的毒物出没,一边问:“那你方才说整治了薛管事一番,是如何整治的?”
“简单,我给他扣了顶偷盗的帽子。下人最忌手脚不干净,一旦发现,是定要被赶出去的。他自知得罪了我,跑来向我投诚。我想即便他走了,下一个仍然不会好到哪去,便留下了他。”
陆野看察了一圈,并没有毒虫毒蛇之类,便把灯笼搁在地上,顺口夸了句“聪明”。
阮瑜:“……”
也不是特别了不得的事,还夸她聪明,显得她平时特别弱智似的。
阮瑜撇了撇嘴,不理他。
陆野从衣袋里摸出一样用油纸包裹的东西,阮瑜好奇道:“这是什么?”
“点心。”陆野打开,原来是桂花糕,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开始在空气中蔓延。
阮瑜顿时觉得有些饿了。
陆野放在她面前,示意她自己拿。
阮瑜拿了一块,这桂花糕小小的,白色的米团上撒着星星点点的桂花,入口香甜软糯。阮瑜向来喜欢吃这种软软糯糯的东西,一下子就吃了三块,待去拿第四块的时候被陆野拦住。
陆野无奈说:“别吃撑了,晚上睡觉难受。”
阮瑜遗憾的看了桂花糕一眼,把手挪开了。
“这回不说我小气了?”陆野打趣她。
阮瑜一愣,莫名其妙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小气?”
清醒的时候确实没有,上次说他小气是因为喝醉了,稀里糊涂什么话都往外蹦,自己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记得了?”陆野看着她。
阮瑜皱眉思索,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他小气,于是指了指自己,十分不确定的问:“真是我吗?什么时候的事儿?”
陆野:“……”
他无语沉默了一会儿,摇头:“许是我记错了吧。”
两人闲扯了几句,各自沉默下来。耳边便只剩乐声在回荡。阮瑜忽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姑母时的情景,当时她只有十岁,什么都不懂,看着姑母气息奄奄的躺在床上,瘦的像一片枯叶,她便难受的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在宫中常能听到人称赞姑母的才华,同时也哀悼姑母的不幸,只是她当时并不明白。她喜欢姑母,是因为姑母的美丽温柔。姑母不常入宫,但每回入宫都必定给她带来好吃的好玩的,即便那些东西是阿娘口中的“腌臜物”。
姑母的手伸出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是虚弱了不少:“阿瑜长大以后,定能寻得一位如意郎君,必不会像我这般……”
姑母咳嗽了几声,眼中萦出点点泪花,语气也变了:“阿瑜,你莫要相信他们,谁都不要信,你只能信你自己。”
再想起来,恍如隔世。
却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宫人都说,姑母早逝是因为所嫁非人。姑母早就看穿了,早就看穿帝后为她安排这门婚事的目的,所以才这样提醒她。
阮瑜忽然有些心凉,静静笑了笑:“或许我最终也会和姑母一样。”
陆野皱眉,“姑母?你是说楚国长公主?”
楚国长公主早夭人尽皆知,阮瑜说她会和姑母一样,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阮瑜点了点头,“对。”
“为何?”陆野问。
阮瑜看他一眼,笑的有些凄凉,“我与姑母,同样是金枝玉叶,同样所托非人。不同的是,姑母深爱驸马,却被驸马辜负。我深恨萧元吉,却不得已要和他绑在一处。”
她又笑了笑,“你看我,像是能活得长久的样子吗?”
陆野瞳孔一缩。
他眼眸漆黑,表情也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冷肃。阮瑜不知为何不敢看他,便移开视线,仰着头看着夜空。
疏星点点,月亮被云蔽住了,只有一个黯淡的轮廓。
云被风吹着缓缓移动,月亮重新投洒光辉的刹那。
——她被人拥入怀中。
这个怀抱极暖,她能感觉到抱着她的这个人搂在她腰肢间手臂的僵硬,好像要紧紧箍着她,但又不敢箍的太紧。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脑袋,一下一下慢慢的揉着。
他的声音响起,沉哑的,只简单说了两个字:“不会。”
阮瑜不自觉放轻了呼吸,脑子也晕乎乎的:“嗯?”
“你不会和她一样。”陆野闭上眼,克制着胸口起伏翻腾的情绪,“不怕。”
阮瑜说不出话来了。
她不是没有和人拥抱过——爹娘、哥哥和其他的亲人,但是和眼下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她说不清这是什么,只觉心口涨满快要溢出来了,眼眶有点儿酸,想哭。
但是她把眼泪又憋了回去,这种情况下掉眼泪,那实在是太丢人了。
不怕。
她原本是不怕的,但是现在忽然开始怕了。
具体怕什么她说不出来,就像是一个身陷泥沼已经放弃挣扎的人,突然接到了一根绳子,人有了求生的意志才会怕。
患得患失,怕这绳子会突然断掉,也怕救他的人后悔。
害怕希望终成空。
阮瑜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现在慌张的很。
“陆野?”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