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幽冥,忘途川边。
这地方永远是一片透着血色的幽暗,路过的风似刀刮过人的灵魂,留下尖利的疼。那些飘飘忽忽的游魂,裹在一团团浓的化不开的雾里,影影绰绰,一个个淌过忘途川。有结伴的,也有独行的。给他们带路的是五短身材戴人头骨帽的婴儿,举着一个牛面骨手杖,跨坐在像被剥皮只剩满身血淋淋筋肉的爬行躯体上。
川边有块石碑,名曰往生石,在它上面,能看到每个魂灵的往世今生。
近几百年,往生石边成了这一片最亮的地盘。围着它一圈,是一盏盏用岸边红花做成的花灯,石碑旁的每一朵上头,都有一豆蓝色的火在燃烧,这一盏火虽少,耐不住数量多,集合成一片,也点亮了一小片天地,从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
这时近段时间,那火光暗了很多,如果是凡间的灯,一看就是该添灯油了。
造出这片花灯的,是一个男子。这男子裹着一件袍子,毛领兽皮腰带,颊边的发编成一小股辫子,在上边串了很多红红绿绿的珠子,看成色,应是红珊瑚绿松之类。他鼻高目深,面部线条柔和,缓和了他五官带来的凌厉感,即使现在呈一片灰白色,也依稀能见以往明晰容貌。此时,他正蹲在川边,看着那些魂灵飘飘荡荡的踏进去,然后慢慢如雾进水那样消散。他眼里没有很多情绪,仿佛一盏燃尽的灯。
男子腿上缠绕有一条绿得发黑的藤,顶端一朵殷红玫瑰,自顾摇曳,一下一下的贴着他的腰,似是在拥抱,又像在亲吻。藤上有利刺,利刺刺穿男子的皮肤,从里头汩汩的吸出血液,滋养顶上那朵娇媚的小花。
“兄弟,还在等啊?”
一个还带着两角的牛面骨突兀的从他身后伸出来,牛面骨上额部刻十三道血色痕,口吐人言,声音像是急风刮过空洞留下的余音,带着点飘忽的尖利。
远处有一个骑爬尸的婴儿举着空手杖等着。
男子没回头也知道是谁,没说话,眼睛仍望着那边。
那块牛面骨摇摇晃晃飘到他正眼前,面骨上本该是眼睛的那两个空洞里滚着两团熔岩一样的东西,闪了闪,有火星跳出来:“别这样,跟你说她肯定跑了,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满嘴谎言,骗的咱们这样的傻子团团转。”那两团熔岩球往那群魂灵一斜:“这一队里也有一个,老婆嫌他没本事还整天吹牛不干活,离婚还嫁人了,在上边时候,他死心眼不是,等了人一辈子,没等着,下来了以后好不容易说能团聚了,结果人死活不愿意离开二老公。正伤心呢,听我说因为他功德够,下辈子能投个富贵荣华的好胎,嘿,人立马飞过去赶着投,哪还顾得上哭。”
“就说你吧,”牛面骨哥俩好似的撞了撞男子的胳膊,:“图什么呢?啊?你看看这小身板,都快给这些彼岸花点油点尽了,再这么下去,别说下辈子了,你现在就得完蛋,到时候,天上地下人间,哪个地方都没有你,你那位即使真良心发现找上门来,想要个念想都没有。”
“你说,她为什么一直都不来找我?明明说好的,我一下来就等着了,一直等,一直等,为什么她从不出现?她明明从不食言。”男子终于开口,他声音沙哑苍凉,似是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没有喝水。那边过河的魂灵已经走完最后一个,没有一个朝着这男子奔过来。他眼神闪了闪,望着那片空空荡荡的雾气出神。
“躲着你呗,就是不想来找你,还能怎么着?”牛面骨冷哼一声,有火星从他鼻骨的空洞中冒出来。
男子缓缓站起身,朝着石碑走。他抬起脚,从袍子和靴子的间隙露出脚踝,他的脚踝看起来很奇怪,上半部分是正常的形状和质感,下半部分颜色变深,沟壑纵横,质感粗糙。一根树根样的东西从他脚心伸出来,扎入地底,所以他每一步都动得很艰难,迟缓而滞涩。随着他的动作,缠在他腰上的玫瑰也随之轻轻摆动,但是始终没有脱落下去。
牛面骨正面朝着那片花灯,似在观察。不一会儿,他开了口:“一千二百六十三盏,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男子低头瞥了眼那片花灯。
“哥要走啦,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趁着还没点完你自己,趁早,就走了吧。”牛面骨苦口婆心。
“她不该骗我。”男子看着这片星星点点的花灯盏,心里如湖面那样雾气弥漫。当时只是想着点了灯,这边能亮堂一点,好让影儿能更容易找到他。一年一盏,一年一盏,没想到,等着等着,一千多年都过去了。
牛面骨左右摆了摆,似在摇头:“尾生抱柱,至死方休。你死一遍不成,这是还得再来一次哪。啧啧啧。 ”
“她不该骗我,不该骗我。”男子像是没有听到牛面骨说什么,嘴里重复着同一句话,眼瞳渐渐泛白并扩大。
“骗你就骗你了,还看该不该么?”牛面骨像是生怕这把火还烧得不够,赶紧往里又添一把柴。
那男子眼睛已经全白,面上有隐隐黑筋涌现,梳理得整齐的长发散开了,无风自动,胡乱的扬着。一串红红绿绿的珠子掉在地上,可惜已经没人去在意。他咬紧牙关,似是在拼命忍着什么。地上那一片花盏灯火开始疯狂摇曳。他腰上那玫瑰拼命摆动,看着像是在拍打他。
牛面骨这时反而闭嘴了,在一旁冷静的看着这一切。
眼看着那片花灯快要抖灭,牛面骨终于有行动。他从嘴巴那个空洞里吐出一块玉,扔到男子身上:“带着这块玉,去上头找到她。”
男子倏地化作一线红光,隐入玉中。
牛面骨看着这一切,眼洞里直冒火星:“兄弟,你的愿望实现了,哈哈哈哈哈哈”他施了个法,把玉随手丢入忘途川中。做完这一切,摇摇晃晃摆着飘回手杖顶端。途中有一块狗面骨飘着凑上来,眼洞里塞了两坨黑炭球,上头小小的火焰要燃不燃的亮着:“牛哥,这是有什么好事呢?”
牛面骨晃晃身子,语气志得意满,如果他的手指还在,想必是要打个响指出来的:“即将要达成一个恶灵指标。”
“恭喜牛哥,贺喜牛哥。这么说来,过不久,您这额上又要消一笔血痕。”
“不不,是两笔。”牛面骨摆了摆:“那是个千年的灵。”
“诶哟,不简单哪!”猛然,狗面骨似乎想起了什么。朝石碑那儿摆了摆:“是那位?”
“不错。”牛面骨得意的点了点。
“可以可以,也是您有耐心,磨了这么久,总算是磨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两块骨头笑得很开怀。
“不过还有件事,老大派我来通知各位,说是山里头的门又打开了,现在轮到咱兄弟几个去守一阵。”
牛面骨稍微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去守门,那个新造的恶灵先放着,也不会有其他人动,这是潜规则。
两具爬尸沉默着爬向那个方向,手脚爬行中一步一个血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