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让不经意间扭头，突然看到了贾瘸子的眼睛。
本以为他会很愤怒，没想到，武让在他那有些深邃的眼神之中，体会到的，居然是“悲哀”。
“你走吧，今天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
贾瘸子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扭头坐到了柜台后面，抽起了烟。
周二旦费力爬起来，看了看贾瘸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至于武让砸他的那七八万块，他也没捡——丢不起那人啊！
周二旦走了以后，不大的店里顿时安静下来。
武让和安平都没说话，贾瘸子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烟。
一支烟抽完，他长长叹了口气。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白色2升装的塑料小壶，又夹了一盘凉菜，一盘卤菜。
把菜放在靠柜台上，他抬头看向武让和安平，道：“喝点儿？”
武让和安平上桌，贾瘸子倒了两杯酒放在他们面前，也不管他们喝不喝，自己先灌了三杯。
酒尽杯落，辛辣的酒味刺激得贾瘸子直眨眼睛。
他用力抿了下嘴，然后张嘴吐气，仿佛要将自己的肺都吐出来一样，同时，眼睛也红了。
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这才如同自言自语地缓缓说道：“彭连生是我发小，小时候同穿一条裤子的那种关系……”
在贾瘸子的叙述中，武让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彭连生和贾瘸子，从小一起长大，用贾瘸子的原话，两人就是过命的交情。
后来，贾瘸子考上林柳州的高中，去外地求学，彭连生则是谎报年龄去了部队，两人的命运至此开始有了转折。
八十年代末，贾瘸子高中毕业，在镇上的机关里当一个小干部。而彭连生转业回来，并没有接受分配，而是纠集一些村里的混子，做一些小买卖。
因为胆子大，肯吃苦，不到两年，彭连生就发了财，在林柳州开了公司，后来又在芦崖镇开了采石场。
两人就是在那个时候，重新走到一起的。
贾瘸子在机关里不得意，薪水不高，而且处处受气。彭连生开采石场，找他去做管理。
贾瘸子自然不疑有他，那个时候，他这个高中毕业生，在芦崖镇也是数得上的文化人。而且贾瘸子写得一手好字，也经常在报刊上发一些豆腐块的小文章，平时颇有些自傲。
发小一找上门，贾瘸子就不疑有他，顺势辞了公职，去采石场当副厂长。
自傲也有自傲的资本，贾瘸子接手采石场之后，连续三年，采石场的利润都连番上涨。
在彭连生的支持下，他不断扩大采石场的规模。
到后来，说是采石场，实际上摊子越来越大。采石、烧砖之类的活儿，都有，光是砖窑就有九个之多。一个采石场，居然成为芦崖镇的支柱企业之一，提供了很多就业岗位。
那个时候，贾瘸子也是春风得意，硬气得很。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风光无限，却是让彭连生十分不爽。
尽管那个时候的彭连生，在芦崖镇大小算是一个有钱人了。
但实际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的生意重心在林柳州，开歌厅和溜冰场之类的，还会带领手下的兄弟走一些偏门生意。
采石场对他来说，就是一头现金奶牛。
在没读过多少书的彭连生眼中，压根没有什么洗白上岸的观念，甚至他巴不得自己的生意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贾瘸子把采石场搞成那样，出名是出名了，但也在镇上挂上了号，不管做什么，都有人盯着。
以前一个工人，一个月给30块的工钱就可以，而且动辄加班，也不用多给钱。
但贾瘸子却觉得不合理，弄出一套什么工资制度，虽然工人更有积极性了，但钱却是没有多赚。
随着采石场的摊子越铺越大，收益反而不见增长，有些时候甚至会降低一些。
渐渐的，彭连生跟贾瘸子之间，也就有些面和心离了。
在贾瘸子看来，自己做的事情没错，毕竟是混过机关的，他认为做企业，就得有社会责任心。
但是在彭连生眼中，采石场就是自己用来捞钱的工具，还扯什么狗屁的企业心社会责任感？
那些工人，爱干就干，不爱干直接滚蛋就是。
但是两人毕竟是光屁股玩到大的朋友，彭连生也不可能让贾瘸子直接滚蛋走人。
他想来想去，最后想出了一个不伤颜面的做法，那就是将采石场和砖厂分开。贾瘸子之管理采石场，而砖厂则是由彭连生指定的一个自己的小兄弟管理。
贾瘸子心里不爽，但彭连生毕竟是老板，对方这么决定他也无话可说，只能接受。
加上砖厂换了管理者，将以前的工人全部辞退，从那以后，两个人的关系就越来越淡薄。
直到后来有一天，贾瘸子因为采石场的事情，去砖厂找彭连生商量，却在办公室外面，听到了让他胆战心惊的一个消息——砖厂，居然花钱从外地买童工来做工！
而且，贾瘸子听到的正好是砖厂负责人跟彭连生汇报，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偷听到这个消息，贾瘸子简直是魂飞魄散。
一方面，他虽然有些傲气，但归根到底，其实也就是一个普通人，之前在机关的时候，看似跟人斗来斗去，也就跟过家家一样，跟砖厂的这些事情比起来，简直就是玩闹了。
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九座砖窑，每座砖窑配的工人也不是一个小数字。
而这些“工人”，全部都是彭连生从外地买来的孤儿或者是残障儿童……
当时，贾瘸子被吓坏了，但自己以为并没有惊动彭连生，而是悄悄离开。
想来想去，贾瘸子决定去揭穿彭连生的血肉工厂。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彭连生找上了门！
他跪地痛哭，求贾瘸子放自己一马，并且说砖厂的事情，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绝对不会再干这种事情了。
心软之下，贾瘸子答应彭连生不去举报，但他要求彭连生去自首。最大的罪名，让砖厂的厂长顶就行了，这样也能把自己摘得出来。
然后……没过多久，贾瘸子就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