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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工人同志们谈写作第一章 不怕,不慌
先说“不怕”。有的人学习写稿子,拿起笔来就害了怕。他以为写稿子一向是文人的事,所以写起来必须多转文,多要笔调;要是光写大白话,一定教人家看不起。于是,他就皱起眉来,本来要写“今天天气很好”,却怕不够味儿;想来想去,写成了“满心兴奋的我,觉得今天天气是伟大无比的”;反倒不像话了。
沉住了气,不要怕,写大白话就好。大白话是咱们嘴里的活语言呵!学习别人的作品是有好处的,但不要专从别人的文章里去搜集漂亮的字眼,硬来装饰自己的文字。那样,一不留神,反倒弄得词不达意了。我们都会说话,就让我们说自己的话吧。说得明白正确,比乱用一些修词好的多;说得简单有力,比说得啰苏累赘好的多。简单明确的文学是好文学,乱用修词的文字不是好文学。不要怕自己掌握的词汇少,写出来的字句不文雅,就放下笔不写。我们要自信能用自己的话,明白清楚地写出文章来。真话、明白话,比什么都好。不必要的形容,不但不能教文字美丽,反倒破坏了文学的简单朴实。我们说,“我们热爱伟大的祖国”,因为我们的确热爱祖国,我们的祖国也的确是伟大。假若我们说,“我们热爱伟大的苹果”,就不大对头了。乱用字是个毛病。我们的窍门是要凭我们自己的言语,写出干干净净的好文章来。
现在说“不慌”。写下来的大白话跟嘴里的大白话不能完全一样。我们说话的时候,可以随时地补充、改正、重复,所以虽然说得不完全联贯、顺当、干脆,可是也能对付着把事情说明白了。写文章可没有这样的便利。写下来的话必须顺当、干脆、贯通一气。因此,我们写稿子千万不要慌。我们必须要先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要写什么,和怎样写。比如说,我们要写一篇东西,报道在“五反”运动之后,工人们怎样积极地搞生产。我们就不必多写“五反”运动里的经过情形;那些情形已是人所共知的,不必再说一遍;我们主要地是报告今天怎么搞生产。这样,我们就可以三言两语地介绍一下,像:“五反运动结束了,我们的厂里有了新气象,”即可转入正文,不拖泥带水。
这样决定好,我们还要想是借着一个积极分子的模范事迹说明搞生产的热情呢?还是把全厂所有的新气象全说出来呢?我们必须先有个决定。有了决定,才能布置这篇报道的全局。要不然,就会东一句西一句地随便扯,不能成为好文章。尽管我们要只写二三千字,也须先写出个提纲,安排好头一段说什么,第二段说什么……。有了提纲,心里有了底,写起来就能顺理成章;先麻烦点,后来可省事。
按照提纲要写第一段了,还是别慌。先要想想这一段都说什么,把要说的都在心中盘算过,然后再动笔。练习写稿子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有了上句,没有下句。那是因为想一句就写一句,不晓得盘算全段儿。想起一句说一句不是好办法,那很容易写得前言不搭后语,勉强凑成一篇也会是胡涂文章。
盘算好了一段,就按着我们自己的语言写下来。我们首要的任务是把这一段话写得清楚明白,既不东一句西一句那么随便扯,又不绕着弯子去找我们自己不完全了解的字眼。呵,我们要是能用自己的话写出一段清顺的文字来,那真够快活的!
第二章 多改多念
文章必须修改,谁也不能一下子就写成一大篇,又快又好。怎么修改呢?我们应当先把不必要的话,不必要的字,狠狠地测去,像农人锄草那样。不要心疼一句好句子,或一个漂亮字,假若那一句那一字在全段全句中并不起什么好的作用。文章正像一个活东西,全体都匀称调谐就美,孤零仃的只有一处美,可是跟全体不调谐,就不美。比方说,一个人长得并不俊,服装也不整齐,可是戴了一顶极漂亮的帽子,那能教他变成美人吗?不能!文章也是这样。“愤怒的葡萄”呵,“潺潺的流水”呵,单看起来也许不错,要是放错了地方就不中用;删去它,别心疼!若是整段可有可无,整段就都可以删去。文章必须简练经济,不要以多为胜。一句话说到家,比十句八句还更顶事。不着边际的话一概要删去。
这样“锄”一两遍,看一看全篇已经都联贯清楚了,再细细修改字句。首先,要把不现成的字,换上现成的字,把不近情理的字,换上近情理的字。比方说,我们的小猫在屋中撒了一泡尿,我们便写“这使我异常愤怒”,便似乎不大近情理;不如说“我有点生气”。一个爱洁净的人是可能因小猫这个举动生气的,可不见得就“异常愤怒”。反之,我们听到美帝国主义的飞机滥炸平壤,而只“生了一点气”,并不“愤怒”,就不近情理。要打算教文章带感情,能感动人,我们必须揣摩我们的话语近不近情理。
文章通体都顺当了,我们须再加工,起码教重要的句子有力量,带感情。由心里说出的真情实话必定有力量。文字的力量来自我们的思想与感情,不来自从字典辞源找来的字汇词汇。我们的思想好,感情厚,我们就一定能教普通的话变成很有力量的话。在我们和人争辩的时候,我们不是也说普通话么?可是往往很带感情。写文章也能够这样。我们要相信自己,确是能用大白话说得一针见血,我们就敢放胆地下笔了。我们写稿子要有斗争地主、奸商,或贪污分子那样的勇气,一句话把对方说得低下头去。我们会说这样的话吗?会!好,为什么不把这样的话放在文章里呢?心里的真话——有思想有感情的话——是文艺作品的话。
为多修改就须多念自己的文章。这里所说的“念”是朗读的意思。文字写在了纸上,我们不容易知道它们的声音好不好,音节好不好,用字现成不现成。非出着声儿念不可。嘴里念,耳朵听,我们会立刻听出文字的毛病来:有的句子太长了,应当改短;有的句子念着绕嘴,必是音节或字眼安排得不对劲,要设法调换修正;有的句子意思好,可是念起来不嘹亮,不干脆,听着不起劲,这必是句子的结构还欠妥当,或某几个字不大现成,应当再加工。一个好句子念起来嘴舒服,耳朵舒服,心里也舒服。我们拉胡琴必须先定定弦。我们朗读文章,正好像拉拉胡琴,试试弦,声音不对就马上调整。
念给自己听是个好办法,可还不如念给别人听。别人的耳朵有时候比咱自己的更可靠。特别是诗和话剧,一个字用的不好不对,听者马上就会感到别扭。我们必须要求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先能教别人听得明白,然后更进一步教别人听了挺过瘾。可千万别把自己的文章藏在口袋里,不敢念给朋友们听;也别怕朋友们听了提意见。说到归齐,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听的呵!
我们还要多念别人的作品,这里的“念”是阅读的意思。光自己写,而不多念别人的作品,不容易进步。顶好是写和读并进;自己常常练习写作,也不断地阅读好作品。自己老不写,就不能充分得到阅读作品的好处;光自己写而不阅读作品,就不能吸收经验,丰富自己。作品是写作经验最具体的表现。我们从一篇作品里,可以看出作家怎样运用文字语言,怎样描写风景,刻画人物,怎样布置全局,怎样安排各处的情节。这些,都是我们应当细心体会的。这样学习了一篇作品,我们就会明白:原来一篇好作品是一个艺术品,处处都是事前布置好了的,所以那么有层次,有发展,有起有落,有头有尾,不是随便一写,顾前不顾后,或这儿太多,那儿太少,一疙瘩一块的。
怎么去写一件事,应该由作者自己决定——怎么写的最经济,最有效果。这就是说,我们不必去摹仿别人。我们念别人的作品是为丰富自己的经验,而不是为照猫画虎地去套别人的套子。这一点很要紧。比如说,念了别人的作品,我们看明白人家能用三言五语刻画出一个人物,好,我们便应当学这个方法,也设法去用三言五语描画出个人物,可不是人家的人物姓王,咱们自己的人物也得姓王,人家的人物爱唱戏,咱们的也得爱唱戏。我们要从别人的作品中学来写作的方法,而后运用这方法去自己创作,若是照着葫芦画瓢,人家怎么写我也怎么写就不对了。况且,即使一部好作品,其中也难免有薄弱的地方。有的作家很会刻画人物,而不会安排情节,有的很会描写风景,而文字不大利落。在我们念作品的时候,须“睁开眼睛”,看到好处,也看到坏处,从而学那优点,不学那缺点。要不然,把别人的缺点都学来,就越学越坏了。
第三章 怎样运用口语
在第一段里,咱们说过,大白话是咱们嘴里的活言语。大白话就是口语。用口语写出来的东西容易生动活泼,因为它是活言语。活言语必然念起来顺口,听起来好懂,使人感到亲切有味。
让咱们还先从用字用词上说起吧。
(一)要现成。作文章应当用现成的字和词,在前面已经略略交代过。现在,不妨再说一说,因为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您看,我时常遇到这样的事:某同志已在工厂或部队生活过好几年,很想写出他所熟习的生活,可是写不出来,据他们自己说,是因为缺乏字汇词汇。有的同志还给我来过信,问缺乏字汇词汇怎么办。这使我很纳闷。难道在工厂或部队生活过好久,就不知道各种机器和各种武器的名称吗?就不知道工厂里部队里的日常用语吗?“迫击炮”就是“迫击炮”,并没有别的词汇可以代替呵。“计件工资”就是“计件工资”,也没有别的词汇可以代替呵。再说,既在工厂或部队里生活,每天都要劳动,办许多事情,难道不说话吗?至少,大家也得跟别人一样,有吃喝起居等等事情吧!那么,“吃饭”就是“吃饭”,难道因为作文章就须改为“进馔”么?
我看哪,这是犯了咱们在第一段说过的毛病,就是他们总以为一拿笔写文章就得放下日常生活的言语,而另换上一套。这个想法不正确。您看,作家们不是时常下厂下部队去学习工人和战士的语言吗?假若工人和战士没有丰富的言语,作家们干什么去向他们讨教呢?毛病呵大概是在这儿——有的工人和战士有点轻看自己的语言。的确,一位工人或战士说不上来一位教授的话,可是工人或战士一时并不会去描写一位教授的生活。况且,一位大学教授也并不对学生们说:“上课矣,尔辈其静听予言!”同志们,文字越现成越有力量,不要考虑什么文雅不文雅。“小三儿把衣裳弄脏了”比“小三儿将衣裳玷污了”要有劲的多。“汗流如浆”远不及“汗珠儿掉在地上裂八瓣”那么生动深刻。躲着生活中现成的词汇不用,而另换一套,是劳而无功的。
(二)要选择。看了上边的一段话,我们就知道写文章须用现成的字与词。可是,这并不是说,凡是现成的字与词都可以拍拍脑袋算一个。我们须细心地选择一下,看哪个最合适。
比如说,“上学”和“入学”两个词本来是差不多的,可是它们并不完全一样,我们就不好随便地用。“小三儿上学去”是说小三儿到学校去;“小三儿入了学”是说他考中了,入了学校。这样,一个“上”字和一个“入”字就不能乱用;一乱用,意思就不明确了。再比如说,“行”跟“走”本是一个意思,可是我们不说“我行到东安市场”;在这里,“走”字现成。赶到我们说“行军”的时候,又必说“行”,不说“走”;“行军”现成,“走军”不像话。现成不现成就是通大路不通大路,大家都那么说就现成;只有我们自己那么说就不现成,我们应当留点心。
再看,“作”“干”“搞”三个字不都是一样的么?可是,我们要先选择一下,看看哪个最合适。在“他作事很认真”这一句里,“作”字最恰当。我们不能说“他干事很认真”,或“搞事很认真”。在“你要好好地干”里,“干”就比“作”和“搞”都更有劲。“他把事情搞垮了”,“搞”又比“作”和“干”都更恰当。
这么一看,我们就可以看明白:那些发愁字汇词汇不够用的同志们也许并不缺乏字汇词汇,而是不会选择与调动自己知道的字眼儿。用现成的字眼儿作文章,必须注意怎么选择,怎么调动。这就是说,我们须给我们平时用的语言加点工。平时,我们用错一两个字,也许没有太大的关系,写文章可不许用错一个字。用错一个字,话就不明确,成了胡涂文章。我们学习写作,先别光发愁字眼儿不够用,到处去找什么“潺潺”呵,“熊熊”呵,“涟漪”呵,有了这些半死不活的词汇并不能教咱们写出好文章;没有它们,我们还是能写出好文章来。最要紧的是把咱们知道的字眼都用得恰当合适。作文所以是费脑筋的事,就在这里——写在纸上的字要个个明确,个个合适,我们要想了再想,不许马马虎虎。为了“作”“干”“搞”这类人人知道的字也要用脑筋细想细选。这就叫作“推敲”。有一个古人作了一句诗:“僧推月下门。”后来一想,“推”字不如“敲”字好,因为“推”字的动作太“瘟”,不如“敲”字的动作既有动作,又能出声儿。您看,同是现成的字,有响声的就比哑叭字好得多。当然,推门也可能出声儿,可是推门的声儿不像敲门的声那么响亮,那么好听。我们作文或作诗,也得下些“推敲”的工夫。想了再想,一点也不随便。这是我们必须下的一番工夫。不下达番工夫,而只想大笔一挥就能写出一篇好文章,没有那回事。我们作文既不要先害怕,也别着急。作什么也是一样,都是功到自然成。
(三)新字新词。照着前边所说的,我们是不是应当吸收新的词汇呢?一定要吸收。“抗美援朝”,“爱国卫生运动”,都是几年前所没有的,而现在已成为尽人皆知的,我们怎能不用呢。它们已经成为大家口头上的,而且没有别的词汇可以代替它们,它们也就都现成。
可是要当心,要用一个新的词汇,必须先十分明白了它,千万别似懂不懂就乱用。“检查”是“检查”,“检讨”是“检讨”,不能随便将就。自己不明白一个字一个词,就赶紧去向别人讨教,千万别不懂假充懂,那最误事!
说到这儿,我又想起那些发愁词汇缺乏的同志们。我看哪,他们心中也许有许多词汇,可是一到用的时候就抓了瞎,到底这个词怎么讲呢?不用它吧,不行;用吧,心里没底!所以他们发了愁。假若他们平日有“不明白就问”的习惯,他们一定用不着这样发愁。把平日口头上说的词汇都重新检查一下,看看到底真明白了多少,也许是个好办法。不明白的赶紧去问。我们要运用口语,就不能不用口头上的新名词,要用它们就须先明白它们。不这么办,我们不易丰富自己的语言。
以上是由用字用词上讲怎么运用口语。以下另说两件事:(一)应否用土话。口语里有许多土话;土话在一个地方现成,在另一个地方就不现成,或甚至完全不懂,所以我们用土话的时候得考虑一下。我们顶好用普通话写文章,少用或不用土话。我们全国都正在进行推广普通话的运动,所以我们写文章也该用普通话。这是我们的一个政治任务。不会说普通话怎办呢?只有一个办法——学。
(二)造句。从造句上说,我们也要遵照口语的句法。一般的说,中国话在口头上是简单干脆的,不多用老长老长的句子。我们往往爱犯造长句的毛病,不但念起来不自然,不悦耳,不易懂,而且有把自己也绕胡涂了的危险——自己已绕胡涂,读者就更胡涂了。按照我的经验,我总是先把一句话的意思想全,要是按照这点意思去造句呢,我也许需要一句很长很长的话;于是,我就用口语的句法重新去想,看看用口头上的话能不能说出那点意思,和口头上的话怎样说出那点意思。我往往把一个长句子分成好几个短句来说,既能把意思说明白,而且说得很自然,挺带劲,不拖泥带水。用这个方法造句,写出来的一篇东西虽不能完全是口语,可是大致都能接近口语了。思想尽管深,能用普通的句法说出来,思想就变成谁都能明白的事儿了。
第四章 写透一件事
关于这一项,分三段来说吧:
(一)写自己真知道的事,不写自己不十分知道的事。一个学生不写学生的生活,而在报纸上找些婚姻法宣传资料去写,一定写不出什么名堂来。写东西非有生活不可。不管文字多么好,技巧多么高,也写不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我们是工人,就写工人的生活。
这样,写作范围不就太小了么?只要写得深刻,范围小点没有什么关系。一位伟大的作家的确能够写出许多不同的人物,好多不同的事情,可是咱们现在的目的是先写好一件事,还不能希望马上成为伟大的作家。咱们今天若能好好地写出一篇反映真实的报道,诚诚实实地宣传咱们厂里新找到的窍门,从而传布到全国,推行到全国,咱们的功劳可就真不小!咱们若能就着咱们所知道的一件事,写成个独幕剧,使全厂的或几个厂子的同志们看了戏,都受到感动,增加了生产,咱们也就立了功。不怕写的少,就怕写不好。写出十几句话的一首好歌子,风行全国,到处起很大的鼓舞作用,功劳也不小呵!
(二)抱定一个题目写,不要一会儿一换。初学写作的人往往有这个困难:很高兴地看中了一件事,打算用它写成一篇小说或戏剧。可是,及至一动笔,才写了几句就写不下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有许多不同的原因,其中最常遇见的一个是我们只看见了事情的表面,而没有看见它的根儿,所以写了几句就搁下笔,怪扫兴的。我们不应当这么容易动摇,而应当深入地去挖那件事的根儿,养成我们对事事物物要刨根问底的习惯。我们的责任就是遇见事必去刨根问底。假如我们老满足于事情的表面,看见一件热闹的事,不求甚解,动笔就写,写不出就扫兴,一来二去我们就丢了信心,不想再拿笔了。反之,我们若是抱定刨根问底的态度,我们就会慢慢地体会出来,不管事情多么热闹或多么简单,不过都是表面的现象。赶到咱们挖到事情的根儿上,热闹的事也许原来很简单,简单的事儿也许并不那么简单。事情的根儿就是问题所在。
找到问题,咱们心里可就透亮多了。呵,原来这件热闹的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问题很简单哪;原来那件简单的事倒并不应当轻视,问题不小呵。这样,咱们就不再被表面的现象迷惑住,也就容易判断出哪个值得写和哪个值不得写,不再冒冒失失地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笔就写,也就减少了因写不出而扫兴灰心的毛病。
一旦找到问题就死不放手,加劲儿挖掘它的根儿,越挖越深,咱们也就越有的写了。呵,昨天老张闹脾气,原来不是因为肝火盛,而是他有个思想问题。什么思想问题呢?他呀不明白“计件工资”的好处。哪一点他不明白呢?他呀不明白工人的利益和国家的利益是一致的。您看,当作一个问题看,咱们就能由老张个人闹脾气看到国家利益上去,这不就有好多话可说了么?抱住这个题目挖吧,别放手!
还有,看到了问题就得解决问题。这么一来呀,咱们的文章可就有头有尾,是个整的了。要是只形容了老张闹脾气,当然没有多大意思。光加上两位弟兄拉着他去吃一顿饺子,老张才有了笑容,问题也还没有解决。我们得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可就热闹了。光劝说还不行呀,得一面说服,还一面教他看到积极分子的实际行动呵。老张的为人虽然怪好的,可是个性很强呵,这就得用种种方法感动他,教他心服口服地打通了思想。要是能四面八方使劲,具体地写出老张怎么改变了态度,变成热烈拥护计件工资制度的,这篇作品必能发生很大很好的影响。我们看问题,挖问题,而后解决问题,我们就能写出相当好的作品来。不抱住一个问题挖到底,而随便今天试试这个,明天试试那个,必至一无所成。
(三)能抓住问题就不至于千篇一律了。一个问题怎么来的和怎么解决的,必与别的问题的来龙去脉不同。同一样的问题又因为人物的性格不同,工地不同,时间不同,而有特点。我们要细心地看,看问题,看人物,看地点,看时间,把有关的事物都看了,自然会写出一篇与众不同的东西来。
工人同志们一写到解放后的生活提高,往往就描写家里吃饺子。不错,吃饺子的确是好现象;可是,千篇一律都说包饺子就不新鲜了。难道不许吃炸酱面么?再说,真要是看出问题,不提包饺子也不要紧。要写透一件事必须钻到事情里边去,可千万别不管是写什么问题老先预备下一个套子——老拿包饺子开始!钻到问题里面去就必定有话可说,用不着套套子。
也许有的工人同志要问:我们能那么细心,钻到问题里面去吗?我说:能!一定!您是工人,您能掌握那么复杂的机器,能找窍门,能发明创造,怎么就不会钻到一个问题里边去,写透一件事呢?您多半是有点害怕,以为没有现成的套子,就怕写出的东西不像样子。您不必胆小,那些套子不是给您预备的,只要您肯用心,肯下工夫,您会创作!
第五章 突出主题,安排材料
突出主题与安排材料,这两件事是分不开的。干什么要安排材料?就为的是突出主题。
不管是写什么,小说也好,戏剧也好,咱们得先打定主意——要表现什么一个道理。
道理不要多,初学写作的顶好是抱定一个道理来说,切勿贪多。贪多必会顾此失彼,越写越乱。
还拿老张闹脾气那件事来说吧。一个有本事的作家会巧妙地调动材料,照顾到计件工资运动的全面。他会写出工人中的积极分子怎么起带头作用,影响了别人,也写出保守分子的多种多样的顾虑。同时,他也写出领导上怎么布置工作,使运动稳步发展,不急躁冒进。他也会写出干部中间有什么思想情况,领导上如何鼓励积极分子,如何教育落后分子。这样,他把这个运动的全面都照顾到,随时用具体的事情说明许多道理,而这许多道理又能都碰上那个总道理,有力地帮助发挥那个总道理——只有劳动生产率不断提高,国家建设才能迅速发展,工人生活才能不断改善,国家建设的利益和工人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他可能用这些事儿写出个五幕的大戏,或是十多万字的一部小说。
可是,我们初学写作的就不易一下子写出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小道理,而后又汇成个大道理。我们顶好抱定一个道理来说,比如只说老张一个人怎么由想不通而想通,怎么由闹情绪变为热烈拥护这件事。这就是咱们这一篇东西的主题——老张在建立计件工资制度中的转变。这个主题的道理就是国家利益和工人利益是一致的。
规定了主题,咱们就该安排材料了。一个人有一个人安排材料的方法,所以同一主题可能有几个不同的写法。咱们现在只提出几条办法作参考,至于实际上您怎么安排材料,还是由您自己决定;要不然,岂不又犯了按照格式往上填材料的毛病了么?
咱们应当先介绍老张,他是这篇东西的主人呵。怎么介绍呢?咱们知道他正闹情绪,是不是就大撒巴掌没结没完地写他怎么闹脾气呢?不是!咱们的任务不是专形容老张怎么闹脾气。假若咱们把他形容成摔家伙,打板凳,见着人就瞪眼吵嘴,那还像个可爱的好工人么?他要是任性地无理取闹,他还能转变么?尽管您确是看见过老张大发脾气,您也不必都写上,多写不要紧的事没有好处。写作得知道哪里该使劲,哪里不必多使劲,这就叫艺术的手腕。假若您把老张闹气写得生龙活虎,赶到写他自己作思想斗争的时候可能倒没有声色了。思想斗争不是比闹脾气更重要么?您搬五块砖不会用搬十块的力气吧?作文也是那样。
该少写的就不多写,换句话说,就是“该收敛的就不铺张”。您看演员们唱戏,不是把力量用在必须叫好的地方吗?
该把力量留在后边用,别一出来就满头大汗地使劲,还拿唱戏作比方:演员一出来就冒着调唱,恐怕后来就不易唱下去了。
劲儿要慢慢地使,一步比一步紧,越来越使劲;您要是参加五千米竞走的时候,一放枪就把力量都拿出来,就怕后力不佳,得不了第一。
关于老张的闹脾气无须多写,有几句就行了。这不过是为介绍出个人物,和他的思想情况;不必多铺张。
他怎样生气,要根据他的性格来决定。性子暴的和性子温的人,连闹情绪也各有不同。老张是哪路人呢?要先想好,为的是好借着闹情绪就表现出他的性格来。吹胡子瞪眼睛的必是暴性子,低着头生闷气的必是个软性子。我们若一下笔就决定了人物的性格,后面就好布置了。暴性人痛快,说怒就怒,说喜就喜。他的转变过程可能快一些。反之,软性子人嘴中不多说多道,可是心里有数儿,转变就许慢一些。我们要注意这些,以便人物性格的发展和事情的发展相辅而行,近情近理。
把老张介绍完了,又怎么办呢?我想,您必定知道许多有关于他的事情。那么,就挑选一下吧,看哪个事情最能打动老张,使他转变。您知道的虽多,可不必都写上,请您挑选挑选,用那最有劲儿的事情。写东西得会抄近,不要绕远。您知道十件事,都有关于老张;那么就找一两件最生动有力的用上,别把十件事都拼上。厨师傅的手艺要表现在作一盘糖醋鱼上。他把糖、盐、醋、油都配合得那么好,作出来的鱼又嫩又美,既不太甜,又不太酸,咸淡也正合适,这是本事。他的手艺不表现在拼盘上,本来嘛,都是现成癋味,拼在一块儿,多一样少一样都无所不可,算什么本事呢!知道的多,写的少,您心里就老有底,处处有话可说。知道的少,偏要写的多,必定捉襟见肘。写的少而合适,必定比写的多而不发生作用强的多。
也许,老张的转变是由于开大会的时候,听了领导上的大报告,受了感动。尽管这是事实,您可别那么写。假若您是写一出戏,您怎好用开大会去解决问题呢?您看,舞台上,大家静坐,一个人讲一个钟头的话,而后老张立起来说,我明白了!这算什么戏呢?这不行!就是写小说,这么办也不行!好家伙,您把大报告都抄上,怎能算是小说呢?您得把大报告里最适于说服老张的道理,借着一件事情,对症下药地教老张知道了,教老张开始动摇一下。然后再找一件具体的事,再动摇他一下。而后,慢慢地他才想明白了。不管是戏,还是小说,您得找矛盾,找冲突。俗话说:不巧不成书。这可不正确。我们应当说:没有矛盾,没有冲突,不能成书。
可能老张自己就有许多矛盾。他是爱劳动的人,平日干活相当积极。可是,他也许不愿意教一种新制度管束着,以为那是领导上看不起他,不信任他。也许是他自己愿意干,而顾虑小组里的别人的能力差,万一把事情弄砸了,他也受连累。也许他……您须选择哪个是老张的主要的心理矛盾,哪是次要的,好去布置到后来怎么扭转他的思想,用什么具体的事实说服了他。
他跟别人也有矛盾。这,我们就须选择一两个正面的人物,来批评他,规劝他,感动他。
这样,利用活的人和具体的事,始终围绕着主题进攻,一步比一步紧,一直攻到高潮,而后解决了问题。咱们的眼睛始终要盯住了主题,安置一个人和一件事都要与主题有关,不扯一句闲盘儿和废话——自然,当您练习多了,有了经验,您是可以放松一点,多安插上一两个小情节,使文章更活泼一些。这可是后话,现在咱们正在学习,顶好是死死地抓紧主题,别耍俏皮。
照咱们这么说,写个作品可真不容易。您先别怕,练习过几回,您就慢慢地摸着门了。请您记住下边这些意见吧:先搜集材料,越多越好。
最好的材料是您亲身经历的事情。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只能作补充材料,别把它放在最要紧的地方。
有了许多材料,就开始决定主题是什么。
决定了主题,心里就盘算:该用哪几件事和哪几个人呢?别贪多,两三个人,一两件或两三件事就能写成一篇东西。人物一出来就是一大群,非闹迷了头不可!
决定了人和事,您再盘算,该先说什么,后说什么。盘算过几次,您心中就大概有个谱儿了——这就是说,当您还没动笔,您已经想好了全篇的布局,从哪儿起,到哪里收。一眼看到底是最保险的办法。假若您还没想好一篇故事中的收尾,就先别动笔写头一句。
当您盘算的时候,您须认清,要拿人和人的冲突,事和事的矛盾,编成一个故事。您可别这么想:一开头我用《人民日报》的某一篇社论的哪几句话,然后隔不远再用大报告里的哪几句话;然后再教某个人物背一段什么文件。您以为这么处处“有诗为证”就可能使主题突出了,其实不然,咱们不是作“八股”文章。咱们是用活生生的人与生动的事表现出主题,教读者看见这些人这些事不但明白其中的道理,而且受了感动。对了,是教读者受感动;这才是文艺作品的力量。咱们教读者看见老李老王,而且看见他们的生活与思想,教读者喜爱老李而不喜爱老王,教读者佩服老李的所作所为,而批评老王的行为。咱们就是这样用活人活事表现主题,使读者不但明白了一件事,而且从心里愿意随着咱们的意思去拥护什么,反对什么,受到教育。拿李逵来说吧,《水浒传》里并不细细说明他每一举动都有什么革命意义,可是通过他的真杀真砍的行动,咱们看出来他确是农民造反的一位好汉。咱们也须这么写东西。为突出主题,咱们顺着主题思想,像一根线似的,串起人物和事件,使读者看见这些人和事不但明白了主题,而且接受咱们的思想——真好,这说的对!
还须记住:人物和事情不但须串在一条线上,还得逐步地发展,像一朵花似的今天吐了蕊,明天就开开了,放出香味。因此,我们得把事情排列好,准备下发展的条件。还拿老张来说吧,假若咱们一开头就说,老张是个顽固透顶的家伙。这可就坏了,咱们把门堵死了,没法再发展。反之,咱们一开头就说,老张的个性很强,可是很爱思索事儿。这就好办了,因为他好思索事儿,他就可以转变;因为他个性很强,所以虽能转变,而需要相当长的过程。这么着,咱们可就给他预备下了发展的条件。好吧,咱们就布置吧:先说他闹情绪,而后再说他怎么和老马冲突起来,而后又说他怎么看见老刘爱惜国家财物,在雨地里拣碎麻绳儿,剁成麻刀用,他受了点感动,而后……就这样一层一层地发展,一直到他转变。
发展要自然,活像那么回事儿。在旧日的戏曲里,往往犯这个毛病——“戏不够,神仙凑”。戏弄不转了,怎么办呢?来个神仙吧。一阵狂风,神仙来了,把被困的英雄救了出去。这不叫戏,而应当叫作变戏法儿。咱们可别变戏法儿!咱们得就着真人真事从新安排,教咱们的故事层层发展,发展得自然,近情近理,可不能无中生有,忽然来一阵狂风!前面交代过的,后面加以发展,千万别在半中腰忽然钻出个新情节来。
所谓把真人真事从新安排,就是教咱们所写的人,所写的事,比真人真事更突出。比方说,老张是个不坏的人,可是说话有点结巴。我们若是照实描画,也得教他结巴,那就容易招笑,破坏了一个严肃的故事。不必提他结巴。反之,我们形容一个坏主意很多的人,原来的“模特儿”并不结巴,而咱们教他结巴也好,因为他有时候假装结巴,好匀出工夫想坏主意。对于真事也应考虑,我们若是写报道呢,就该绝对照实事去写,不可随便乱写,以假报真;我们若是写小说或剧本呢,就不妨以真事作底,而把它的前后次序和拐弯抹角的地方变动一些,教它更集中,更有劲,更能帮忙突出主题。我们不妨把老张的鼻子安在老李的脸上,也不妨把老李的事放在老张的身上,反正怎么合适,怎么更有劲,就怎么办。我们要知道的多,而写的少,就是为了这个——越知道的多,越便于调动。真人真事不过是材料,我们要把他们和它们调动得更突出有力。我们是在创作,不是给老张老李照像。
第六章 谈人物的刻画
人物最难写。可是,在小说和戏剧里一定得有人物。就是在一段故事性的鼓词里,也非写出人物不可。小说和戏剧这类的作品的目的就是用人教育人。小孩子念童话,看到小狗熊早晨起来先刷牙漱口,就也不再等妈妈催促,自动地去刷牙漱口,向小狗熊看齐。在小孩子的心里,小狗熊跟人一个样,所以童话里就用动物当作人去教育小人儿们。对小孩子讲一片刷牙的好处,也许不如用小狗熊作榜样的效果那么既快又好。成人也是如此,跟他讲道理,他可能毫不动心,用几个活生生的人给他作榜样,他就会受到感动。
我们必须重视人物的创造。人物,在文艺作品里,占最大的分量。文字与结构等等也要紧,人物可是特别要紧。假若一本小说或戏剧里的文字很美,事情也好,可是没有人物,就很难成为一本好小说或好戏剧。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样子。我们写作品必须先教读者看见人物的样子。咱们念过《水浒传》以后,一闭眼就能看见李逵和武松,因为《水浒传》里把他们的样子都生动地介绍给咱们了。作品里的每一个人必须有一定的样子,为的是教读者认识他们,而后决定喜爱哪个讨厌哪个,跟哪个作朋友,拿哪个作敌人。我们喜爱英雄,英雄必有英雄的面貌;我们憎恶坏人,坏人也有坏人的嘴脸,都活生活现。读者就从这不同的人物形象中得到教育,学英雄,不学坏人。咱们是先用人物吸住人,哎呀,林冲多么好,高俅多么坏;而后教读者得到教育,同情林冲,憎恨高俅!
一个人的样子的形成,一来是靠着天生来的长像,二来是靠着环境和职业。一个人的眼睛大是天生来的,可是因为环境不好,或长期收拾钟表或作校对工作,他的大眼睛就容易变成了近视。我们须把这两样结合起来,教人一看就看清他是什么样子,和他是作什么的。一位大眼睛的教师就跟一位大眼睛的壮士不大相同。一位工人和一位农民也不相同,尽管二人的身量与模样都差不多。这须经常地留心观察,而且千万别写您不知道的人。
可是一个人物不能专靠样子支持着,他还必须有自己的性格。性格比样子更重要。李逵长得并不怎么好看,可是我们喜爱他,因为他有个好性格。我们爱他的性格,也就爱他的样子了。一个漂亮的人而没有好性格并不见得可爱。一个人的举止行动多半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
怎样使性格与样子配合起来呢?一个人的样子不一定跟他的性格表里一致。一个豹头虎眼的汉子可能胆子并不很大,一个白面书生可能浑身是胆。不过,初学写作的人顶好教人物里外一样,简单一些就容易写一些。虽然这么写有时候使人物不够深厚,可是保险不会写乱了。形容一个笑里藏刀的人,模样满漂亮,脸上老带着笑容,可是嘴里说好话,脚底下使绊儿,的确比形容直筒子脾气的心口一致的人更有意思,可是假若技巧不高,就不容易写到好处,反会令人莫名其妙。一个人的外形与性格一致呢,我们就不会写走了样子。一个人的性格复杂还是简单,我们也要量力而为,不可一上来就找个性格顶复杂的人来写,那很容易把咱们自己绕胡涂了。写外形最好三言五语就交代清楚,不要拖泥带水地说上没完。读者希望很快地看见一个人物的面貌,而且容易记住。我们也就应当满足读者这样的要求,不可只抓住人物的耳朵形容上一大车话,那会使读者感到厌烦。我们须把一个人物的外形特点看透了,而后用最简单有力的形容写出来,教读者一下子记住。比如说,有那么一个奸商,他的外形特点是脖子很细很长,我们就抓住这特点,说他的脖子像一根鸡腿,而后略略道及他的眉眼,读者便容易记住他。
同样地,写性格也要干脆,不要拉不断扯不断地多扯。更要紧的是前面怎么交代,后面怎么发展。这就是说,写东西要不错眼珠地老盯住人物。介绍的时候已说过,某某的细长脖子像鸡腿,隔不远就再顺手儿提一下,使读者再看见这特点,就加深了印象。对于性格也是这样,介绍之后,人物不是要作点什么吗?好,老顺着他的性格去写,他的所作所为,一举一动,都正和他的性格相合。一个性格强的人遇到困难必不肯轻易低头,一个性格软弱的人遇到困难就马上皱眉。光说他性格强或弱,空口无凭,我们必须教他遇见点事情,看他到底是强还是弱,怎么强和怎么弱。所以,故事的发展和人物性格的发展是结合在一块儿的,而不是人干人的,事干事的。包公的性格正好配合上铡美案的事情,假若咱们教秦香莲没遇见包公,而遇见一个软弱无能的官儿,可是结果也把陈士美铡死,那就不能令人信服了。眼睛盯住您的人物,教事情一次再一次地考验他的性格,人物的性格就越来越明显,越突出。
您得老惦记着您的人物,想着他,看着他,直到他成为您的最熟识的人。一闭眼,他就能立在您的面前。他怎么说笑,怎么思想,怎么行动,您都知道。这样,您就会随时地用行动、举止、言笑烘托他的性格,越来越明显。他说的话一定是他说的,不会是第二个人说的;他作的事一定是他作的,不是第二个人作的,这才能教读者看着对劲儿,不住地点头称赞:写的真对!
假若您写的是个假貌为善的伪君子,您会教他的手心上老出着凉汗,跟人家握手的时候,使人感到像摸住一条又凉又湿又滑的鱼似的那么不好受。他这么一伸手呵,就露了点原形——他心虚呵,所以手心上老出凉汗。而后,您教他说话了。他的话总是那么过度的谦卑,一会儿一个:请您批评!请您提意见!或是:您看,我还有什么缺点?其实呀,他一点也不喜欢人家批评他!而后,他作事了——只顾自己的利益,绝对自私,甚至于盗窃国家资财,可是嘴里不住地说“为人民服务”。您看,读者能够不记住这位伪君子,不恨他吗?谁能愿意跟他握手、交谈、共事呢?读者愿意把他送交法院呵!您也真那么办了,在故事的结尾,您确是因为他盗窃国家资财,把他送到法院去,这怎能不大快人心呢!
写反面人物是这样,写正面人物也是这样,都是先简单明确地介绍了人物,而后用事情考验他,使他的性格越来越突出。情节进展了一步,人物性格也更显明了一些,故事才会合情合理的发展。光说人,而不给他事作,一定摸不着边儿。您看,我们记得武松,因为我们记得他杀嫂和打虎那些事。若是《水浒传》中只泛泛地说了武松的身量多么高,力气多么大,而没有具体的事情表现他的身大力不亏,我们一定不会记得这位好汉。我们不大记得关胜,因为他没作过多少事情,性格也就无从充分显露出来。光说事,而忘了人,也一定不行。那是事实的报道,不是小说或戏剧。假若您决定写一篇关于一件事的报道,您可以源源本本地写事情,不必多管人。您若是想写小说或剧本,就不能只管事,不管人。写出人物才算好的创作。
因为我们知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我们就会写出不同的人物,不至于大家都是一样,不至于人物可以彼此替代,叫他张三也好,李四也好。不,张三就是张三,一定不是李四。只有张三一定是张三,李四一定是李四,我们才能使读者特别注意这个人物,同情或憎恶这个人物。这就是说,咱们的作品才有了感动力。反之,咱们的人物若只是“有那么一个人”,姓什么都可以,作什么都可以,读者便不会对他发生兴趣,而且把咱们的作品扔到一边去了。抓住性格,我们就抓住生活的根儿——一个人的性格是由他的阶级、教育、经历、环境等等培养成的。我们必须多知多懂,把一个人物的生活咂摸透了,才能创造出有突出性格的一个张三,或一个李四。
我们无须在这里多分析性格与思想的关系,因为那或者对我们并没有多大的帮助。我们只须这么交代一下:假若一个人对一件事的作法是由他的性格来决定,我们就可以说,一个人对一件事的看法是由他的思想来决定。因此,我们必须经常留心观察,不但看大家怎么行动,也要找到支配着行动的思想。设若我们只看行动,我们就不易找到根儿,摸不着思想问题。比如说,这儿有两位工人同志同时作了干部,为说着方便,咱们就叫他们老冯和老丁吧。老冯作了干部,还舍不得从原住的工人宿舍搬走。老丁呢,刚作了干部,就端起架子,坐在办公室里不肯出来。为什么呢?这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假若咱们追究追究,咱们就会明白:原来老冯一向热爱弟兄们,心里没有一点升了官儿的思想,虽作了干部,还愿意和弟兄们在一块儿。老丁就不然了,他有把干部看成官儿的思想,所以一作了干部就端起架子来。而且,他以前的积极可能并非单纯地出于为人民服务的真心,而是一种手段——好赶快地受到提拔,去作干部。您看,一个人说什么话,作什么事,不都是他的思想情况的具体表现么?我们若是摸到人的思想情况,就摸到他的底,然后才能设法解决思想问题。我们若能摸着人物的底,我们就能抓到矛盾,看出为什么一件好事会变成坏事,一件不太难办的事为什么出了大岔子。抓住思想问题就抓住一件事的根儿,不至于东碰一头西捞一把地乱抓了。俗语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咱们描写人物可别光知面,不知心。咱们必须把人物的心翻出来,弄清他的思想,然后咱们才能说到事情的根儿上。
以上所提出的六项,不过只供工人同志们的参考,我决不敢说我说的都对。一个人的经验有限,我以为对的,放到别人手里也许不合用。文学创作本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再说,我自己写过的东西还没有一本顶好的,到如今我不过还是个小学生,也须天天学习。那么,我的话就不可能都说的对,请您顶好听一半,不听一半,免得老跟着我走,而走错了路儿。
第七章 怎样写快板
从“快板”这两个字,我们就可以看出来:(一)既是“快”板,就得干脆、有劲;一句跟着一句,顺嘴往外溜。怎么能够作到顺着嘴往外溜呢?回答是:必须好好地运用大白话。请看这两句吧:“秋老虎,好热天!满身大汗嘴发干!”
这不能算是多么了不起的句子,可是比起:“秋老虎,日炎炎!汗出如浆透衣衫!”
就好得多了。为什么呢?因为:前两句是口语,能够顺口溜;后两句夹杂着文言,就一疙瘩一块的不能顺口溜。能够顺口溜的就合乎快板的规格。
所以,写快板的窍门之一就是用字要通俗、现成,念起来顺口,听起来好懂。快板的特质就是“出口成章”,漂亮干脆。快板要从大白话里找出文艺性。这就是说,要把白话运用得滴溜溜地转,既不向文言求救,也不随便乱凑。好的快板令人不由地赞叹:这些白话多么美,多么悦耳呵!
旧体诗里讲究用典故,讲究字字有来历。写快板不必费这些事。我们不必管舅舅叫“渭阳”,也不必管老百姓叫“布衣”。我们可以利用口头上的成语、俏皮话等等丰富我们的语言。在适当的地方可以用“歇后语”。这些东西是人民口头上的,我们若能很好地去运用,就能教我们的语言生动、亲切。譬如:
“大家一齐想窍门,三个皮匠凑个诸葛亮!”
又如:
“讲原则,不放松,一个萝卜一个坑!睁一眼,闭一眼,出了毛病就危险!”
且不必管这几句好不好吧,它们可是都很现成、亲切,多少有些语言的美,也还有点思想性。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快板虽用的是大白话,却可以写出有思想性、艺术性的东西来。
有一种想法,据我看,是不大对的:有的人以为既是写快板,就可以手到擒来,用不着多思索,所以“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先写上“牡丹花,红又红”。这不大对。这是看不起快板。既看不起它,就用不着好好地去写,结果是写不好。要知道,快板是通俗的诗。它应当有,也可以有相当高的文艺性和思想性。不要以为通俗的就是低级的;相反的,我们应当尊重我们的大白话,用大白话的精华写出诗来。把大白话运用好了,我们一定能表达人民的真实感情和高深思想。人人都会说大白话,那么我们用大白话写的快板,若是既漂亮又深刻,岂不就能够感动一切人么?宣传教育的效果不就很大很大么?
看这个: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这两行也是快板的形式,也用的是大白话,可是气魄多么大,感情多么深厚,语言多么雄伟呀!我们应当希望写出这样的快板来,不要什么还都没想好,就先写上“牡丹花,红又红”!
有的人以为快板容易写,可以闹着玩似地就写成一篇,结果往往写了三句五句就写不下去了。其实,快板也和利用别种文艺形式写东西一样,都须事前想好,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有条不紊,层次分明。内容有了提纲,然后再去一段一段地写。写完,要多多修改。快板是韵文,不是散文所以比散文更细致,更需要修改。有一句绕嘴、不顺溜,就必须修改。快板不止是用白话写的,而且是用最好的白话写的。这就是说,写快板须用心思,不能东一句西一句随便拼凑。它虽然是顺口溜,可是溜得有道理,有层次,有力量。就拿我个人不大喜爱的“牡丹花,红又红”来说吧:假若我们是写牡丹花开的时候的一件事,还可以勉强用它开头,说明季节,像:“牡丹花,红又红,王同志来到北京城。”
这说明了王同志是在春天来到北京的。假若这件事出在北海公园里,我们就可以写:“公园里,牡丹红,王同志来到了五龙亭。”
这样,就连地点带时间都说明了。这里就不必又用“牡丹花,红又红”了。“红又红”不是什么好的白话。真的,细想想,“红又红”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不过是一个例子,以此类推,我们可以认识清楚:上下句儿须有机地联在一起,不可东拉西扯。假若我这么说:“牡丹花,红又红,
王同志像个大英雄!”这就莫名其妙了。牡丹开了,跟王同志像个英雄有什么关系呢?
有人写快板,总写得干巴巴的,没有文艺味道。为了克服这个缺点,我们应当试验着描写人物,描写风景,教人们能从我们的快板里看到好多形象。快板很能负起述说一个故事的责任。一个故事里必有人物、地点、时间和事情。这些,我们都须照顾到,特别要照顾到人物、风景等等。这才是写快板的本事。假若我们在动笔之前,就已经这么算计过,要写人物、风景等等,我们就不会先写下“牡丹花,红又红”,而后凭运气去碰了。无论什么,凭运气去碰不会有好结果,写快板也是如此。
现在说:
(二)快板有“板”。这就是说,它有节拍。用不着说,没有节拍的就不能算作快板。所以:“打竹板,迈大步,一来来在切面铺。”
是快板。因为“打竹板”是一拍,“迈大步”又是一拍。“一来来在切面铺”可以切开——“一来,来在,切面铺”这么三节。假若我们把它变个样,写成:“像这,打竹板的,他能算得了诗人吗?”
就没法成为快板了。这是散文。散文用不着一定的节拍,也就没法像快板那样能够唱出来。
快板的唱法,到现在为止,是属于数唱一类的。“数唱”就是干板垛字地朗诵,不用嗽叭或胡琴伴奏,所以没有长腔。因为要干板垛字地数唱,所以它的节拍必须分明。这就是说,它的一句里得能切成几节,留下气口,而且切得很硬,见棱见角的。比如:
“张大嫂,李大嫂,去到,南洼,摘豆角。”
这两行都能爽爽快快地分节,该分节的地方像刀儿切的似的。
这就好唱,也容易懂。下面这两行可就不对头:“小二,品质不强,还有的人更够呛!”
这两行里,头一行的两节一短一长,很难合拍。第二行的毛病是大家常犯的毛病——分节的地方不易下刀切开。把它这样分开吧,“还有,的人,更够呛”,什么叫作“的人”呢?不好讲。把它分为“还有的,人,更够呛”吧,可怎么唱呢,气口不够停匀呵。坏就坏在那个“的”字。它软,没法一刀切开,所以,我们可以这样定一条规则:在分节的节骨眼上,用字必须结实硬棒,不可用虚软没劲的字——像上边说过的那个“的”字。
快板大体上以七字句为主,七字句的音节已有很久的传统。拿几句古诗看看是很有用的。看吧:“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分开来看,就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看,这些分开的地方是多么挺脱硬棒,难怪念起来那么好听。再看:
“小楼一夜听春雨,——(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深巷,明朝,卖杏花。)
这两句也是那么气口分明,既容易朗诵,又悦耳。
在民间的成语里,也有许多采取这种音节的,像:
“有钱难买五月旱,——(有钱,难买,五月旱,)
六月连阴吃饱饭。”——(六月,连阴,吃饱饭。)
足见这种分成三个音节的七字句(有钱,难买,五月旱)是我们韵语(韵语不是散文)里最常见的,传流得久,也传流得广。我们写快板要掌握这三个音节的七字句,因为它是快板中的主要句法。
这种三个音节的七字句,并不限于七个字,我们可以把它变为八个字,九个字,十个字,十一个字,或更多的字。字数可以多于七个,但是必须有音节,而且以保持三个音节为是;音节太多,句子就太长,不容易数唱。举几个例:八字句:“告诉他,明天,必定来。”
九字句:“明天,上午,他们必定来。”或“告诉他,他们来,我们去。”
十字句:“这就叫,人心都在,人心上。”或“礼尚往来,你们来,我们去。”
十一字句:“都别送,你们要送,我就不走。”
一句的字数还可以多于十一个字,这可以自己去揣摩,就不举例了。要紧的是:怎样支配这些字——既有音节,又不绕嘴。以八字句来说吧,“告诉他,明天,必定来”就比“明天,告诉他,必定来”好念。九字句呢,“明天,上午,他们必定来”不能改为“他们必定来,明天,上午”。以此类推,音节的长短应当细心安排,怎么念着顺口怎么办,念着不顺口就改变一下。
七字句(包括扩大的七字句,如八字句九字句等)之外,还有三字句,五字句——不一定是一句,不过这么说方便些,如“张大嫂,李大嫂”都不成句,咱们就管它叫“句”,省得费事去另找个名字。
按照一般的习惯,快板开头都用三字句,而后用七字句,如:
“张大嫂,李大嫂,去到南洼摘豆角。”
三字句也可用四句,如:“张大嫂,李大嫂,上南洼,摘豆角。”
下面开始用七字句。
用几句七字句后,还可以翻回头来,再用三字句,两句或四句。这凭作者的选择,没有一定的规矩。我想,在改换口气,在故事情节转弯的地方,都可以用三字句,表示另起一段。遇到需要特别加重口气,引人注意的地方,也可以用三字句。
一般地说,五字句用的较比少。在适当的地方用这么两句,可以使语气有些变化,不单调。如有成语,用上最易醒目,如:
“一遭经蛇咬,三年怕井绳!”或:“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快板是很活泼的形式,三字句,五字句,七字句,和七字句的扩大句都可以灵活运用,怎么生动活泼怎么办。下边说:
(三)押韵:快板的每句要有音节。此外还有件要事,就是快板得押韵。“打竹板,迈大步,一来来到切面铺”里的“步”“铺”是同音同声,就叫押韵。不押韵,即使音节都对,能够顺口溜,也溜不出劲儿来。不信,就念念:“打竹板,迈大步,一来来到天桥儿。”
这怎念怎不对劲。
特别是一开篇的时候,必须前后两行押韵。写到后边,两行都押韵更好,前行不押韵,只押后行也可以。比如开篇是:“打竹板,迈大步,一来来到切面铺。”
两行的末一个字必须押韵。紧跟着的第三行和第四行两行都押韵呢,像:
“柜房先生本姓杜,姓杜名森字大树。”
当然可以。可是第三行不押韵也可以,像:“柜房先生很年轻,姓杜名森字大树。”
这里应当注意:“姓杜名森字大树”押的是“树”字,“树”字是个仄声。它既是仄声字,前面的一行(柜房先生很年轻)的末一个字最好用平声,这样念起来好听。这就是说:“柜房先生很年轻,姓杜名森字大树。”
这么两行,因为前行末一个字(轻)是平声,搭上后行末一字(树)是仄声,一起一落,一高一低,就好听。若是写成:
“柜房先生身体胖,姓杜名森字大树。”
就不那么好听。把全段念念就更明白:
“打竹板,迈大步,
一来来到切面铺。
柜房先生很年轻,
姓杜名森字大树。”
比:
“打竹板,迈大步,
一来来到切面铺。
柜房先生身体胖,
姓杜名森字大树。”
好听一些。
我们可以定这么一条规则:两行都押韵呢,就一平一仄,两平或两仄都可以。若是前一行不押韵,顶好是看后一行末一个字是平还是仄。若是平呢,前边一行的末一字就用仄;若是仄呢,就用平。举例说明:两行都押韵的,可以用一平一仄:“说你不行就不行,(“行”平声)
我的活儿你别动!”(“动”仄声)
当然,前行用仄,后行用平也行:“叫你别动就别动,(“动”仄声)
说你不行就不行。”(“行”平声)
也可以用两平:
“说你不行就不行,(“行”平声)
你有错误我批评。”(“评”平声)
这可以用两仄:
“说你不行你不信,(“信”仄声)
咱俩比比谁有劲。”(“劲”仄声)
一行押韵,一行不押韵的呢,最好是一平一仄,较比好听。这已在“柜房先生很年轻”的例子里说明过,即不重复。这一平一仄的办法,为的是字音有高有低,数唱起来好听。初学的分不清平仄,不能严守这规矩,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多少行才换一次韵呢?随便,每两行一换,可以。每四行一换,可以。两行一韵,然后又八行或十行一韵,也可以。全篇一气,始终不换韵,还是可以。快板是流口辙(俗话管“韵”叫“辙”),怎么变换都可以。只须留神:两行必押一次韵,不可以三条腿儿。什么叫三条腿呢?就像:“张大嫂,李大嫂,
还有张哥和李哥,都上南洼摘豆角。”
这不像快板,唱着唱着就找不到辙了!
问题来了,怎么辨别平仄呢?
有个很容易的办法:凡是能够拉着长声念的就是平声字,像“王”、“唐”、“狼”、“风”、“书”、“秋”……拉着长声念这些字吧,您有多长的气,它们就有多么长的音儿,像火车的汽笛似的,能够一气响好久。这些是平声字。反之,凡是不能够拉长声的,像“作”、“小”、“热”、“半”、“硬”等字,不管你怎么使劲,也拉不长;这些便是仄声字。
找几个字念念看,就用“我,去,参,观”吧。“我”、“去”两字,一念就完,拉不开,一定是仄声。“参”、“观”两字要多长有多长,一定是平声字。
辨别清楚字的平仄声有些用处。一句话里的平声字太多或仄声字太多,或平仄调配得不好,念起来就绕嘴,不好听。快板绕嘴非变成慢板不可!旧诗里用平仄有一定的格式,就是为了克服绕嘴,使诗能吟唱的办法。四句的七言诗(名叫“七言绝句”)里有这么一种格式: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举个实例:
天门中断楚江南(“中”是平声,不犯规矩,句中第一第三第五三个字可以平仄随便。)
碧水东流向北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出本是仄声,北方人把它念成平声了)
孤帆一片日边来
这是咱们大诗人李白的“望天门山”。看,写得多么美,声音多么好听!这里平仄字的安排是按照上列的格式那么办的。
我们写快板不必严守七言旧诗的规矩,可是得留点神,别教一句里平声字或仄声字太多了。看:“老李老宋不想去”
这一句吧,七个字都是仄声,念起来没劲。要是一气儿有这么好几句,听的人就快睡着了。若换上两个平声字,把它改成:
“老李老王(平声)都(平声)想去”
可就响亮的多了。
一句全用平声字,也不好,像:“三千军人登高山”
这么一句,念着可真费劲儿!若换上两三个仄声字,改成:“三千战(仄)士(仄)上(仄)高山”
可就容易念,而且好听了。
快板的一句里应有几个平声字或几个仄声字,没有一定的规矩,只须注意调动,有平也有仄,教句子有些音乐性。本来嘛,数唱快板既没有复杂的腔调,若再不把平仄调动好些,怎能教人爱听呢?平仄字的安排和句子的音乐性有很大的关系。语言的音乐性应在快板里尽量发挥。
押韵的时候也顶好用点心思:把同音同声的字用在一起就好听,随便凑字就不好听。看吧:“张大嫂,李大嫂,
都上南洼摘豆角。”(“角”京音读如“脚”)
很对劲,因为“嫂”和“角”是同一个音,同一个声——都是第三声。(北京人嘴里,一字只有四声,像:汪、王、往、望。)
咱们若是把它改成:
“张大嫂,李大嫂,都上南洼去割草。”
也还对劲。因为“嫂”和“草”又是同音同声——第三声。若把它这么一改:
“张大嫂,李大嫂,都上南洼去逛庙。”
可就不那么好了。因为“嫂”是第三声,而“庙”是第四声。这虽然也勉强说得下去,可是究竟不如“摘豆角”和“去割草”那么自然顺嘴。所以,押韵的时候,顶好把同音同声的字放在一块,以便真能作到顺口溜。咱们想起个“王”字,就顶好把“长”、“娘”、“房”、“洋”、“常”、“羊”、“妨”、“强”、“忙”……放在一起。同样的,用了一个“巧”字,顶好就把“鸟”、“小”、“找”、“老”、“考”、“跑”、“倒”、“岛”、“草”、“脚”、“吵”……放在一起。
“小二哥,你别忙,等我告诉你的娘。”
一定比:
“小二哥,你别忙,等我告诉马大方。”
要好听的多。
这么说,写快板不是很麻烦么?我说:既要写,就别怕麻烦;只有不怕麻烦,才能把它写好。再说,这并不太麻烦。咱们说话的时候,本来“忙”和“娘”是一个音一个声,为什么写快板的时候不设法把它们俩放在一起,教句子叮叮当当地有劲又好听呢?只要多想想就是了——天下哪有不假思索就能写出好东西的事呢?我提到的这些办法都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技巧,而是我们人人会作的。我不愿增加谁的负担,教人为难。反之,我倒要求您尽量运用您本来知道的东西。您知道:
“你就说,巧不巧,三哥踩了二哥的脚。”
是最通俗的话,“巧”跟“脚”押在一起是最自然的事,那么干什么不这样去写呢?人人说“满头大汗”,您干嘛单说“全头大汗”呢?难道您故意躲着现成的话吗?那有什么好处呢?快板的言语,快板的韵,和它的平仄,都在您的心中与口中,好好地想想,仔细地安排,您就能写出好的快板来。写完了,大声地念两遍,您自己就能找出缺点来,加以修改。不要教我说的格式呀、韵呀、平仄呀,把您吓住。这些东西您本来都知道,我不过提醒您一声罢了。
好吧,就说到这里为止吧,至于快板里应写什么思想,什么事情,您比我知道的更清楚,就不多说;我在这里只说了点技巧上的事儿,希望能够帮助您把您的好思想,好事情,更好地用快板形式表达出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