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里，李丁颓然地坐在马桶上，表情难看得，就像濒死的病人一样。
绝望像是从她头顶上浇下去的铁水，让她整个人无法动弹。
试纸上的答案，让她知道，命运并不只是想跟她开个玩笑罢了。
分明，分明是想置她于死地。
她。
怀孕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李丁面如死灰地在家里呆到了八点钟，从得到答案的那一刹那，她仿佛陷入了一个沼泽，还在一直往下深陷。
她愤怒地摔碎了家里所有可以摔的东西，却发觉自己哭不出来。
这都是自己造的孽。
命运一分一毫都不会便宜了她这个罪人。
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让她无法面对自己所有在乎的人，来还她的债。
然而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让命运这样地苛责于她，十几岁的人，觉得自己心苍老得无法生活下去，就这样死去吧。
不，在死之前，她一定要问清楚，究竟是谁在推着命运的手，将她逼到这样的死角。
她不信任林吉田，却也难以相信他会对自己做这样的事，她要问问清楚，到底是谁，对她下这样的狠手。
外头没有下雨，干燥得像是一个被晒得快开裂的地平面，暑气涌上来，让几天粒米未进的她头晕目眩，然而她的身体被一股愤怒的火烧到了疯狂的境地，她焦躁地抵达了林吉田的店铺。
晚上的奶茶店，生意颇好，李丁的到来，让林吉田怔住了，他打发掉所有的客人，将他的店员支走。
“我已经查出来了。”他告诉她，其实林吉田面对李丁的时候，亦是尴尬，虽然他知道自己是被人下了套，但也知道，终究是他对不起李丁，“周诗诗有那种药……”说到这个，他觉得心被绞了一下，心烦意乱地不停踱步。
李丁坐在那里，抬眼问他：“是周诗诗吗？”
她的语气里，是带着一股自嘲的恨意，周诗诗与她的旧仇，竟令得她这样对自己？
“问了她身边的人，是杨百微……”他的指关节发白，捏紧了手中的杯子，那断掉一截的小指，成了青灰色。
“我一定要杀了她。”李丁站起来，身子却晃了一下，她的脸色惨白，眼睛里是熊熊的怒火。
“李丁，我自然不会放过杨百微的，你没事吧？”见她的身子剧烈地发抖，李丁扑到水龙头边，开始了干呕，那干呕让林吉田阵脚大乱，心中一紧，难以置信地猜测。
“你不会……”
李丁抬起一双绝望的眼睛，盯进林吉田说：“是的。我怀孕了。林吉田，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吉田陷入了仓皇的沉默之中，他不敢再看李丁的眼睛，颓然地陷进了一旁的大沙发，“对不起。”
而此刻站在门口的艾莉，闻言一个踉跄，翟鳕亦是吃惊到不行，扶住艾莉的身子。
“也许……他的对不起不是那个意思……”她试图安慰震惊中的艾莉，后者却一把甩开她的手，飞快地逃走了。
“艾莉！”翟鳕在身后慌张地喊她的名字，晚上她陪艾莉过来找林吉田，却见大门微掩着，原本预备敲门进去，却听到里头李丁的声音，好奇让她们俩驻足，却听到了如此的秘密，艾莉想起那日出现在酒店门前所见的一幕，才恍然大悟，原来……
难怪向辰会那样发狠地跟他扭打在一起，向辰那样温和的人……
一切都让她措手不及，脑中一片空白，唯有恶心之感，她竟没有勇气去质问林吉田和李丁。
那是她……是她最爱的两个人啊！
林吉田打开门时，看到站在那表情慌乱尴尬的翟鳕，他紧张地抓住她的肩膀。
“艾莉呢？”
“跑了。”翟鳕冷冷地看着他，“她全部都听到了。”
翟鳕经过学校附近的那个台阶时，听到李丁和杨百微的争吵。
那个台阶有57级。高处是一个小卖部。在她们关系最好的时候，每天放学，都会在那家小卖部买一些吃的，坐在那里聊天。
57级，她走过很多次，那时候艾莉和李丁那么要好，她像个局外人似的，听她们布下“单纯的阴谋”，说着又要找哪个嚣张的女生谈谈心。
多久没有三个人坐在那里了？
她们的人生不知什么时候被豁开了，每个接面都开始鲜血淋漓。那些曾经以为可以好一辈子的人，一转眼，就互相伤害了。
她恨李丁，因为自己连被李丁伤害的资格都没有。
她听到杨百微歇斯底里地喊着。
“你这叫罪有应得，你知道吗？告诉你，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你这个连好朋友的男朋友都要抢的贱人！你这个连自己男朋友的妈妈都要杀的女魔头！”
杨百微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让她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怖。
“你知道吗！都是你妈把向辰害成这副样子的！你妈害了他一辈子！他一辈子都只能是个死瘸子了！”
“李丁，这些都是你教我的！你教我恨的，你教我不要手软的！你现在又来怪我？像你这样的人，活该去死，去死吧你！你妈妈是疯子，你也是！”
听到巴掌落在脸上的声音，干脆利落。李丁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那样沉默的李丁，让翟鳕心里觉得害怕。
她曾经是她的好朋友，虽然，也许李丁从来没有承认过。但是翟鳕不得不承认，她有点担心她。
站在阴影处的翟鳕，还没来得及站出来，便看到杨百微伸出手，狠狠地一推，然后李丁失去重心的身子，缓慢地在楼梯口画了一个弧线，重重地跌在大理石地板上。
又好像很轻，什么声音都没有，只看见血，从她的身体下一点点溢出来，像是一幅画。
翟鳕下意识去接她，却来不及了，她只看到李丁躺在那里，没有了动静，心急如焚地跑过去，看到她的嘴角有一丝笑意。
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死灰色的笑容。
“你疯了！”她冲到台阶上，杨百微红着一双疯了似的眼睛：“你们这些人，全是疯子！她那样的人，值得你为她出头吗？你这个丑八怪！永远的配角！”她已经红了眼，眼神里却有了怯意，李丁被自己推了下去，她身体下面的是血吗？她会不会死，自己会不会去坐牢？她开始发抖，没注意那时候的翟鳕，仿佛一头被激怒的斗牛，的确如杨百微说的一样，像个疯子，她用她的身子用力地撞向杨百微，直到她也像李丁一样，跌下了57级的阶梯……
翟鳕笑着，从57级阶梯一步步走下去。
“是的，我的确是疯子。”
她喃喃地道，一面去扶已经闭上眼睛的李丁，艰难地，扶起她，满脸泪水地朝着小卖部的大叔喊。
“救命啊！”
仿佛听到时钟走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伶仃孤独。
但好像又听不到，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屋里，并没有钟啊。
时间明明在走动，却又好像是静止了。
艾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过，只是觉得意识混沌，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梦。
包括这寂静，深得几乎孤独的寂静。
有人打破了这份寂静，阿姨这几天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了她，这时候轻轻叩了叩门。
“你朋友过来了。”
她想起来，方才陆鸣来过了。不过她不想见他。这下是谁？
她的朋友？
翟鳕出现在门口。
也是，她的朋友，眼下只剩下翟鳕了。
她端进来一杯牛奶，艾莉觉察到她的脸色非常地苍白，翟鳕坐在她的身边，也默默无话。
“她……还好吗？”艾莉不知过了多久，忍不住问道。
“算好吧。人没事。”翟鳕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艾莉，李丁因此不能生育的事。
她虽年幼，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不想再告诉艾莉这件事。
这是她唯一保护艾莉的方式。
“那个林吉田一直在楼下。”
“我不想见他。”
“我知道。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翟鳕慢腾腾地道，她忽然皱起眉头，问了艾莉一个问题：“我问你，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艾莉诧异地抬头，她的反应有些慢，却慢慢地笑起来：“傻瓜，为什么要死。活得好好的，大家都不能去死啊。”
她却又重复了一遍：“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当然啦。你是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了。”
“嗯，那很好。”翟鳕满意地笑了，然而她的笑容有些诡异，也许是因为瘦下来的脸，有些古怪，让她的一切表情，都显得有些僵硬。
下楼的时候，她看到了林吉田还等在楼下。
那颀长的少年，站在昏黄的路灯下面，是一条好看的影子。
只是过分清瘦了，显得那影子都伶仃得单薄。
她看清楚他脸上多出来的伤痕，他冷峻的一张脸，看到她时，绽出笑容。
“喂，艾莉她还好吗？”
为什么你们都问我，别人好不好，都没有人问我，我好不好呢。
翟鳕悲哀地想，然后抬起头来笑着回答林吉田：“她挺好的，但是她不想见你诶。你别等了。”
翟鳕扭过头去，转身走了，走出百步远，她又回过头去，看到林吉田还是等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像个雕塑。
艾莉，你看，我多羡慕你。你的难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你有那么多人爱你。
我却没有。
连你都没有问我一句，好不好。
她惨淡地笑了笑。
但是没有关系啊。我还可以问我自己一句，hey，翟鳕，大傻逼，你好不好？
嗯，我非常非常不好。
但是陆鸣说了，就算全世界都不爱我，起码我还得爱我自己。
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没资格要求别人的爱。
那天早上，那个男人再次喝醉闯进她的房间，翟鳕抵死反抗，可却敌不过男人的力气。
母亲原本早就外出买菜，却在那一刻出现在门口，拿起一把扫帚打跑了那“凶手”。
翟鳕面无表情地从卧室里起身，每一个动作却都很艰难，她一直都没有抬起头来看她愕然的母亲，用自己冷淡的侧脸，冷淡的背脊，回答她。
“你不是不相信吗？现在呢？你相信了吗？”
她那一贯都爱小题大作，歇斯底里的母亲，陷入了一场死一样的沉默。
翟鳕不知道她站在那里多久，她只听到自己用发抖的声音，恶狠狠地嘟囔。
“我一定会杀了他。”
林吉田脸上的伤，是陆鸣给的。
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跟自己对视了整整一分钟，那眼神在昏暗里看不太真切，然后迎上来的是他的拳头。
林吉田一下都没有躲，他像是一个沙袋，被陆鸣的拳头击了一遍又一遍。他听到这个年轻的男孩子怒不可遏地说，你说过不让她哭，不欺负她的！
艾莉，要你为我哭了。我真该死。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不信守承诺挺酷的，但头一次，潇洒不起来。我恨自己的言而无信。我又让你哭了，甚至连在你面前，跟你说一声别哭都没有资格。
我没有资格了。
我要去见他。不管怎么样，我要亲口听他说！
已经吃过一次尊严的亏了，她不要第二次这样快就来临。
冲下去的艾莉，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小区院子，夜已经深了，头顶的星辰很亮，路灯寂寞地拉长了她的影子。
林吉田，却已不在了。
她说服了自己的尊严，他却不再等她了。
她上楼时，阿姨还没有睡。艾莉坐在沙发上，忽然抬头对她说，阿姨，跟我爸说，我想提早时间出国。最好就这几天就走。只是外婆要麻烦你照顾啦。
你放心。傻孩子。
她知道逃避不是办法，但是眼下，她只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些让她失望透顶的人。
对不起，她没有这份勇气来面对。
林吉田抵达那家私家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冲进病房时，看到严燕面色苍白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看到他来，勉强撑出了一个笑容。
“你来啦。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林吉田避开问题，有些恼怒：“你开车是要赶着去打胎吗！你不要命了？”
“困了。眨巴了一下眼睛。”严燕疲倦地笑，“刚才误以为自己快死了。”
林吉田确认了严燕的伤势不太严重后，露出一个冷笑：“我看我得快走，省得你有后顾之忧，担心……”
“没事。”严燕说，“这家医院口风很紧，院长是我的老相识。”
“你也就快死了，才会要见我一面。”他讽刺道。
“并不是这样。”严燕朝他招招手，“你过来，我看看你脸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你何必管我。我又不是你的谁。你的前途要紧。”林吉田淡淡地说。
严燕苦笑了一下：“孩子，你真以为我忧心自己的前程，像我这样活到一定年纪的女人，你以为还有什么事业的野心？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林吉田挑衅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新的借口。”
“离何姐远一点。”严燕命令道，“你听到没有。”
“你管我？你是我谁？”林吉田耸耸肩，表示懒得搭理。
“何姐是个狠角色，她……要是知道了你是我的孩子，不会放过你的。”严燕叹气道，原本她不打算说的，可眼下，怕是不说，就挡不住林吉田了。
于是，她告诉他，当年她是何姐丈夫的情人，怀上林吉田后，被虹姐逼迫打掉孩子。她设计骗她说打掉，又因为她丈夫求情才保命。虹姐膝下无子，若是被她知道了她丈夫在外面还有林吉田这个儿子的话，他怕是凶多吉少。
“可是我不怕。”林吉田说。
严燕抓住他的手，看着这个十月怀胎生下，她却从未亲近过的孩子，目光如炬。
“你不怕，但是我害怕。我不想失去我唯一的儿子。我宁可不认他，我宁可不接近他，也不愿他有任何差池。”
“答应我，离她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