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孙出世，本应是普天同庆的喜事。
但皇长孙的生母，却是个百姓口中的“妖女”。上安城里的百姓纷纷上书请命，恳求朝廷惩治齐王妃。
自从摇花楼之乱那日起，齐王便再也没有出过府。他关闭了大门，任凭百姓扔菜叶子扔鸡蛋，一概闭门不理，只是专心致志陪着妻子坐月子。他感到一生之中好似从未如此简单过，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要了，就只抓住眼前的幸福。
齐王闭门不出，熙帝不理朝政，于是太师便做主让魏王协理政事。
不知哪日，一名御史大夫上书参了齐王一本，控诉其在摇花楼之乱当日滥杀百姓，人证物证俱全，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要求惩治齐王。魏王大怒，直接下令斩了这名御史大夫，事情暂时被压了下来。
但不出几日，控告齐王的奏折如雪花般一本本压在了魏王案头。同时，针对前段时间上安城内的官员暗杀事件也有了初步眉目，一桩桩一件件全部指向了齐王府。
连续斩了五名御史大夫也还是堵不住众人的嘴，迫于压力，魏王终于下令将皇长兄齐王收监候审。同时，齐王府内的其他人除非有皇令外不得外出，就连江阳王府也一样。齐王妃和江阳世子都等于被软禁。
这一日，恰好是皇长孙满月。
熙帝坐在满目琳琅的茈衣虞美人树下，笑眯眯听着隆公公讲小皇孙如何可爱如何得趣。
“这个孩子一看就是个有福的，那小酒窝笑起来，就跟天上的太阳一样温暖。鼻子眼睛都跟陛下长得一模一样，将来肯定人中龙凤，不会差。陛下……”
熙帝慎重拿起笔，认真写下了一个字——晅。
明晅。
“如同初生的太阳充满光明和美好，这个孩子是明家的新生，就叫明晅吧。唉……这个孩子，来得既不是时候，也正是时候。”
熙帝写完，又开始捂嘴止不住咳嗽。这些日子以来，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脸上泛着病态的乌青色，双颊开始凹陷下去，有一种瘦骨嶙峋的老态。
隆公公赶忙端了一杯茶水过来，顺着熙帝的背脊给他顺气。熙帝摆摆手，避开了隆公公伸过来的手，他转身望了一眼开得极盛的茈衣虞美人。
花开满树，仿若开到了尽头。
但人却已近黄昏。
熙帝在绛华宫三个月，便看了三月的花。尤其是皇长孙出世的那天，三色茈衣虞美人开得最艳。
花海一片连着一片，铺满了整个绛华宫。每日花朝花汐不断，华美到了极致。
熙帝挺着腰站在花树下，但隆公公从后面看还是觉得陛下弯着背。他的身影越来越细，好似成了这片花海的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熙帝才开口道：“今天他来了吗？”
隆公公福了福身，用尖细的嗓音回道：“回陛下。今儿个魏王也来了，这会正在绛华宫外候着。”
魏王隔着绛华宫高大的宫墙，冷眼看着半空中郁郁葱葱的茈衣虞美人狂舞。他在西原中被射穿的那只眼睛用金色的眼罩盖住，一股金属的冰冷感和魏王本身的疏远感交杂在一起，令他从内而外散发出来一种特殊的距离感。
不对，更准确一点，是畏惧感。
紧闭了三个月之久的绛华宫，终于开了。
隆公公手里揣着一把大拂尘，哼哧哼哧小跑出来，对着魏王皮笑肉不笑道：“殿下，陛下有请。”面对积威甚重的魏王，服侍了熙帝大半辈子的隆公公也从心底打了寒颤，这浑身冷粼粼的气质，也不知道是如何练就的，真像是个从阴间地底走出来的活阎王。
魏王一撩衣摆，对着隆公公微点下下巴，便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绛华宫，本就是魏王生母德妃的寝宫。他年幼之时，便是养在这繁花似锦的绛华宫。那时他天真浪漫，喜欢在花海中顽皮捣蛋。尤其是到了这深秋季节，花海上还会停留几只罕见的候鸟。上蹿下跳停不下来的三皇子甚至跟民间的毛头小子一样，偷偷玩过下套捕鸟的游戏。
如今一晃，他已经从顽劣皇子成了人人畏惧的黑脸王爷。
但即便他长这么大，他也从来没告诉任何人，他害怕那片花海。他曾经在这座宫殿之中，不止一次梦见，他变成了树下腐烂的花泥，满身污秽，无人得知。
那片迷幻灿烂的花海，仿若能将人吞噬。
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熙帝一个人等在茈衣虞美人树下，周围的宫人已经全部秉退，就连德妃听见儿子来了也没出来迎接，周围静得只剩下花的声音。
花开、花落、花识人。
花开则明家盛，花落则明家亡。
“父皇。”
熙帝转身，魏王萧肃冷漠的身形落入他的眼中。自从青灵山归来，魏王护送御驾回了九寰城后，魏王独自去了京郊马场，父子二人便再也没见过了。
“珏儿来了。”
熙帝的眼神的灰色的，瞳孔之中丝毫未映入茈衣虞美人的斑斓色彩，反而淡得就像此时的天空，看不见云也看不见蓝。
只是老人暗淡的灰。
熙帝看着他，淡淡道：“你的耐心很好，从皇陵神墓中出来后，居然直到今天才来跟朕摊牌。”
魏王拈起一朵落花，迷幻的色彩看得他心神荡漾。他不禁手中用劲，把花碾得粉碎，尔后才寡淡道：“本王跟您一样，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直到今天，这个机会才算终于成熟了。”
熙帝口气甚大，带着帝王的精明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太师开始共谋？”
魏王反问：“那您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发觉了本王与太师共谋？”
熙帝眼神闪烁：“自你从皇陵神墓中平安出来后。”
魏王平静道：“自我知，我生来便是弃子时。”自知是弃子之时，便开始与太师不谋而合。谋的是前尘后世，合的是太平盛世。
“弃子？”熙帝声音蓦地提高了，他缓缓道，“不。你误解了，朕从未视你为弃子。一直以来，你们兄弟二人都是朕的种子。不过是一颗向明而长，一颗向暗而生。”
魏王抬首：“哦，为何本王是那颗向暗处而生的种子？”
熙帝目光一黯：“因为你足够强大，更因为你足够黑暗。还记得上一次我们父子二人在这花树下的谈话吗。那个时候朕就告诉过你茈衣虞美人跟明家的关系。花开则明家盛，花落则明家亡。一直以来，明家子嗣日益艰难，到朕这里也唯独留下你们兄弟二人。自你从神墓之中出来后，相信已经得到答案了吧。”
魏王声音倦倦，好似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当然。明家一族，都是这颗树的供品，尤其是我明家统御天下后，这几十年来子嗣单薄，每代都只有一两个男丁。按理来说，帝王之家三宫六院，虽不至于儿女成群，但不会单薄至如此。皆因这株茈衣虞美人的口味太刁太雅，自从神墓之中的回魂大阵生效后，它每过一段时间便要吸食明家族人的灵魂。所以我们明家，不仅子嗣单薄，还异常短命。皇兄成婚多年，也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个孩子。而我的父皇，早在十六年前便已经驾崩。”
熙帝叹气道：“你都已经全部知道了。”
魏王挑眉：“还有一些细枝末节不清楚。”
熙帝皱眉：“例如？”
魏王接着道：“例如茈衣虞美人是如何从西野部落来到明家？还有为何八年前，神墓之中的回生大阵之中又有了一个回魂大阵？还有父皇，我眼前的父皇是什么？”
熙帝嘴唇动了动，准备把酝酿了许久的话说出来。他在魏王刚烈又冷漠的眸光之中，再无任何回避和阴谋，把那段悠远的历史缓缓道来。
“茈衣虞美人是如何从西野来到明家？那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远到几乎没什么人记得了。那时的明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世家，虽不至于封王拜相，倒也过得如鱼得水。那时明家的家主乃是边陲重镇的一位将军，他在茫茫的北域荒漠中遇到了一位穿着紫衣的迷路姑娘，然后就是一切俗套的故事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后来才知道，这位姑娘来自西野部落，她从部落中逃婚逃了出来，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直到西野人找到她。西野部落擅长培育奇花异兽，人又尚未开化，对于逃婚的姑娘惩罚尤其残忍，被抓回去必定是受尽折磨而死。这个刚烈的姑娘被西野人发现后，便自尽了，临死前她留下了一株正在发芽的树给那位明家将军。”
魏王话语犀利如刀：“正在发芽的树？就是茈衣虞美人吗？”
熙帝点点头，指着身后的花树道：“这株小树生长极其缓慢，直到将军垂暮，才终于长到齐人高，并开出了第一朵花。没想到开出来的花竟然跟当时那位西野姑娘一样穿着紫衣，所以将军临终前含泪为它取名为茈衣虞美人。没想到这株花竟有守护的神力，自此以后明家便开始平布青云扶摇直上。这便是茈衣虞美人与明家的渊源。”
“这株花一直以来都只是默默守护着明家。直到后来，高祖熙帝中了西野诅咒。为了大仁大义，高祖熙帝请太师设下了回生大阵，以此守护帝国的江山百姓，而茈衣虞美人也从家族之花变成了帝国之花。”
“天下间的活物都一样贪婪，不管是人还是物。明家到了我这一代，想法也渐渐变了。既想要帝国千秋万代，也想要寿终正寝，甚至是长生不老。所以我……不对，是熙帝，熙帝在得知自己大限降临之际，他做了挣扎。他不顾太师的反对，利用自己的尸身擅自在神墓皇陵之中设下了回魂大阵，从而有了我这个尸魂傀儡。然而这花也一样，当它发现自己被需要的程度越大，它索求的也越多，它早已经不是当初那朵情人花了。它要以魂为食，并且要天下最美味的饵食。熙帝膝下有两子，一文一武，不相伯仲，难以抉择。可是谁知道，难以抉择的并不是熙帝，而是这株花。”
魏王心中一紧，纵然早有千万种猜测，但当听到从熙帝口中亲口说出，又是另一番的滋味。但还未等他细细品出其中的意味来，熙帝又补了一句。
熙帝道：“珏儿你出生在这绛华宫之中，但你对危险好似有一种天生的警觉，连茈衣虞美人也察觉到了，所以才决定先……牺牲你。”
魏王心中无名之火瞬间飙起，咄咄逼人道：“在青灵山之时，你决定派我进入神墓之中。本意本是我会直接死在里面，不料事情竟然超出了预期。本王不但没死，还知道了神墓里面的秘密。”
“……”
魏王口气微微软了下来：“但其实有一件事情你说错了，决定先牺牲我的并不是这株花，而是我的父皇。他自知命不久矣之时，便开始了回魂大阵。从一开始，他便决定了牺牲本王和本王的母妃，从而保全他心爱的女人和儿子。至于为什么呢？让我猜上一猜？”
魏王接着道：“恐怕因为贤妃娘娘……本王在宫中的书阁中找到了一张画像，上面穿着紫衣的姑娘跟贤妃娘娘的神态有七分相似。”
熙帝沉默了，他枯瘦的双手无意识搓了搓，忽然有了一种少年心事被察觉的窘迫。但那种情绪又瞬间被其他的情绪所替代，这个孩子究竟查到了多深？
“你方才问，朕是谁？我可能只是回魂大阵中诞生的尸魂傀儡，我既是熙帝意识的延续，但我也并不完全是他的意识，我还代表了茈衣虞美人的意识。我还意识到，花在枯萎。”谈话到此时，熙帝已经用“我”代替了“朕”。
魏王偏头，看向了茈衣虞美人正在盛开的一朵花：“你说过，本王对危险有一种天生的警觉，本王不喜欢当花泥。比起当花泥，本王更喜欢当花匠。”
熙帝淡淡瞥了他一眼，仍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你在京郊马场的这几个月，都干了些什么？”
魏王冷哼了一句：“按照太师给的方法，悄无声息的破坏回魂大阵。茈衣虞美人的根在青灵山，本王便在京郊的周围加了一点东西，让茈衣虞美人再也无法得到来自青灵山的供养。”
熙帝忽然笑了：“哈哈……太师……果然是太师的风格，恐怕从十六年决裂的那天起，他就已经算计到了今天。你用了什么跟太师交换？”
魏王没有答话，他只是微微转了个声，目光不自觉飘向了不远处隐隐若现的连凤台。
熙帝脸色顿时一沉，声音冷上了几分：“与狼共舞，你得确认自己有本事当个猎人。”
“本王，并不是你。”魏王抬头又看了一眼茈衣虞美人，他浑身气场阴郁，有一种天生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仿若千里寒潭怎么也看不到底。
他想，也许是最后一次看见这花开的繁盛景象，此后就能与幼时的梦魇告别了。
熙帝气极，用手指指着魏王，声音微发颤：“你接下来要怎么做？除了任我枯死在这绛华宫，你还准备了什么？如果你什么都没准备好，你……你们全部人都是会死的。”
“本王自有准备。”自从神墓之中出来，他与太师早已暗通款曲。先是以身负残疾为由，主动离开九寰城，却在京郊马场暗中布置。然后利用舅父秦相的急功近利，使其冒然对江阳王府和齐王府发难，造出摇花楼瘟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将江阳王府和齐王府的势力彻底从上安城拔除，并收纳秦相的势力。最后与太师的联手浮出水面，从而逼迫熙帝退位。
齐王即将迈出绛华宫的门槛那一刻，他听见后面传来熙帝苍老的声音。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恨，但是没有办法，这是明家的人生来的命运。就连那个孩子也不会例外。”
魏王停下脚步，他只转头未转身，用那只完好的眼睛定定看着熙帝：“本王会让例外出现的。”
那一日，九寰城中传出了三件事情。
一是熙帝赐名皇长孙明晅。
二是齐王被拘、熙帝身体抱恙，朝政之事交由魏王全权处理。
三是熙帝赐婚，将太师义女指给了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