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愤恨地轻咬着唇边,一把挣开阿叶的手,顺势推门,只听得“哐啷”一声响,钟老爷,许公公连带着一排小太监都歪头朝门边望去。
钟离神色漠然,迈着轻盈步子踏入堂中,待到许公公身前略一欠身,行礼候道:“许公公安。”
许公公忙将其搀起,含笑应道:“这可使不得啊,您如今是才人,待进宫后圣上定会接连封赏,到时候,问安的可就是我啦,快快起身,可别折煞老奴了。”
钟离娇面冷色,回绝道:“官服尚未开做,小女无功无德,怎受得皇上这等封赏?”
钟老爷忙将钟离拉到身后,压低声音道:“离儿,你这是什么话,是怪皇上赏错了?”
“爹!”钟离心中也是急乱,“我和阿叶已定下婚约,我岂能嫁给皇上?”
钟老爷一阵犹豫,捧着圣旨的双手一阵微颤,这道旨意,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望着许公公微愠的面色,着实为难地言道:“许公公,您看这……小女已与人定下婚约了,这……”
许公公怒目圆瞪,长拂衣袖,拉长声调高声念道:“将婚约退了便是!今儿个我把实话就撂这儿了,皇上一早就看中了钟小姐,不然做宫服的差事儿,怎么也伦不着你们,难不成你们还想抗旨?”
钟老爷“扑嗵”一声长跪在地,连连叩首:“小民不敢。”
许公公不耐烦地一摆脸,“这不得了,收整三日,到时候入宫便是。”微停些许,又问道:“跟钟小姐订婚约的是哪家?”
钟老爷犹豫了许久仍不知该如何开口,许公公催促道:“到底是哪家?”
一阵静默之后,听得门边传来一声懒散的腔调:“是卿叶院。”
众人转脸,堂门下所站的,正是面带淡笑,红袄披身的阿叶。
……
暮色未央,人将去。
阿叶笑望许公公微怔的神色,作揖行礼,“许公公安好。”转目望向钟老爷,面上的淡笑不退,接着言道:“钟伯伯好。”
钟老爷脸上挂起一丝愧意的苦笑,走到许公公面前介绍道:“这位……这位便是与小女定下亲事的……”
“叶公子。”不待钟老爷说完,许公公便断了他的话,须臾,向阿叶回笑道:“叶公子真是有眼光,不过这回怕是对不住了,钟小姐是圣上亲封的,大丈夫何患无妻,您还是好好思量思量,断了这念想的好。”
阿叶懒懒地抬眼望向钟离,只见钟离眼中含着莹泪,朝他微微摇头,心中蓦然腾起一阵酸楚,眼前这女子,是唯一让他欣赏之人,他岂能眼见她落入深宫之中?
可,自己的单薄之力又如何争得过大署皇朝啊……
他收回目光,清清声音,散漫的淡笑重回脸上,歪头看向许公公:“呵,这个理儿阿叶还是懂的,谢公公忠言。”
“既如此,咱家就回去复命了。”许公公说完便朝门外迈步,随行的几位太监也跟在其后扬长而去。
钟离望着许公公的背影,紧步到阿叶身前,急切的声音中更透出一丝无奈:“阿叶,你快想想法子啊,这该如何是好?”
此时,听得院中的脚步声忽地停了下来,堂中人的目光齐齐地望向院下,只听许公公似是不放心阿叶留在布坊,故意挑高声调唤道:“叶公子,天儿也不早了,不如跟咱家一道儿,我回宫里头,您回卿叶院,如何?”
阿叶微微蹙眉,终还是扬起淡笑,踏步向院下走去,“也好,那阿叶便随您一道儿了。”
“阿叶……”钟离略带哭腔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他的脚步定了一定,心虽颤动,却终是没有回头,也终未见到钟离那望穿秋水的痴情双目。
钟离心下一阵杂乱,呆呆地望着阿叶的背影,直至那抹熟悉的殷红在她的视野中渐渐消逝,她心里忽生了一种害怕的感觉。
仿佛,这抹隐约的背影离去以后,她,便再也见不到了……
暮色黄昏下,机杼声此起彼伏。
正如蜿蜒的思念,仿若永远到不了尽头。
……
小垂临行前向灵儿说是阿叶将她救下的,灵儿得知自己错怪了哥哥心中也是懊悔不已,本想跟阿叶道歉来,清早见他随钟离出去了,便在院子里等着,哪知阿叶竟到天色将黑之时才回来。
灵儿从廊下小跑到院中,朝刚进后院的阿叶轻轻一笑:“哥……”
阿叶将繁乱的思绪掩于心底,懒散的眼神中透出宠溺的味道:“行了,知道你想说什么,去坊子里拿坛藏酒给我,顺便把鹏儿喊过来,你就说我跟他射靶子斗酒。”
灵儿拍手笑道,“射靶子啊,好好好,我去叫他。”
阿叶望着灵儿不谙世事的欢快背影,苦涩一笑,走到回廊上,看到小奴早已为自己备好的摇椅和暖炉,心中不由地就感叹起来。
叶卿尘,你舍去一切仇怨,只想做一个平凡逍遥的布衣阿叶,如今,竟连阿叶也做不了……
鹏儿慢悠悠地朝着阿叶走来,眼中带着快活的憨笑,手中拎着一大坛子陈酒,嘴里头哼着不着调子的小曲,见阿叶已将靶子和射签备好了,便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歪头看着摇椅上的阿叶:“哟呵,你今儿个怎想起来跟我斗酒了?”
阿叶顺手捏起桌案上的竹签子,看也没看便朝院下扔去,随着“嗖”的一声响,鹏儿随即转头望向院下,只呆呆注目着靶心那一点暗红。
竹签不偏不斜,直直地插在正中。
“呵……还是那么准呢,我射不过你,认输。”鹏儿语毕举坛朝嘴里灌一大口酒,还未喝够,坛子便被阿叶一手抢了去,他看着阿叶咕嘟咕嘟地将坛中之酒喝个没完,心下一阵不解。
要说斗输的是自己,这酒怎么也轮不着他阿叶去喝啊。
阿叶淡淡一笑,将酒坛放下,似是看透了鹏儿的不解,微微喘息着,随口说道:“今儿个,是赢者罚酒,所以这酒都是我的。”
鹏儿张了张口,没发话,隔了一会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的样子让阿叶看不下去了,他一边暖着手一边懒懒地道:“有话别憋着,说。”
鹏儿叹口气,竟唱了起来:“若说这天儿也无常,嘿咚咯里咯隆,他人也无常,那咚咯里咯隆,我们的小阿叶啊,他也无常那……”
阿叶哭笑不得,手差点被炉火烫了,忙打断他,“成了成了,你要唱也唱个欢快的,别用这么悲的调子唱这歪词儿成不?”
鹏儿恨恨地一歪头,瞪着眼睛看阿叶,阿叶不慌不忙地往嘴里灌着酒,那含着淡笑的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心事,鹏儿一拍桌案,忽地起了身子,手指头在桌子上敲着砰砰的响声,故意用粗犷的声音吼道:
“月亮出来那亮堂堂!这个胖婆生的胖!腰杆有得那三抱大呀!走起路来晃荡荡!”
阿叶怔怔地望着他,嘴里含着的一口酒竟忘了咽下去。
鹏儿忽地又翘起了兰花指,声调也变得跟女人般尖细,一边朝阿叶抛着媚眼一边接着柔声唱道:“这个小哥你是外行……真是不懂那无眼光,要是讨着我胖婆娘呀……包你吃得倍倍儿香!”
阿叶彻底忍不住了,将酒一口喷出,正好喷得鹏儿满脸都是。看着鹏儿即要发怒神色,阿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鹏儿扬起袖子擦净脸上的酒水,挨着阿叶坐下来,适才脸上的怒意也不见了分毫,只望着阿叶轻声道:“好些没有?”
“什么?”摇椅上的身子微微一动,眼睛微眯着,淡淡地回问道。
鹏儿夺过阿叶手中的酒坛,不见了适才玩闹的神色,只如往日般随口道:“我是说,心情好些没有?”
“唔……”阿叶在摇椅上晃着身子,将遮掩的笑意收起,起手将竹签子直直地射向靶心,而后同鹏儿一样,用随意的语气回说道,“恩,好些了呢。”
夜色悄然而降,寒意更胜。
阿叶慢悠悠地从摇椅上起了身子,望着鹏儿微微一笑,语调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只如以往般淡然:“还是你懂我呢……鹏儿。”
鹏儿望着阿叶朝向内堂而去的背影,呵呵一笑,也没再言语了。
心里却无声地念着。
兄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