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阿叶眼睛定在她脖颈的淤青处,带着些许惋惜和歉意,淡淡地言道:“……留下疤痕了呢。”
小奴的身子往里缩了缩,紧了紧衣裳,佯装平静地微笑着:“只要您平安,小奴留下些疤痕又有何碍。”
阿叶淡淡地笑,收回手,在摇椅上晃着身子,随声问道:“灵儿呢,今儿个怎还没见着她?”
小奴颔首应道:“恩,昨儿个夜里头灵儿小姐帮小奴上药,听她念叨着,秦大人得知名满江南的王神医隐居在京北的松山上,这王神医甚是厉害,种出了一名为“茗露”的药草,对治您这般的内伤深有疗效,灵儿小姐今儿个天未亮便出了院儿,该是跟秦大人一并去求药了……”
阿叶心中一暖,却并未作言语,凝思了稍许,忽而来了兴致,将手覆在炉火上暖着,长长的深红色衣袖倾顺垂下,“王神医一直在江淮的吧,怎来京都了?”
小奴摇摇头,“这便不清楚了,待有功夫儿问问秦大人,他许会知道呢。”
阿叶微微颔首,继续躺在摇椅上慢慢地闭上眼睛,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手又不觉地在桌案上摸索起来,懒得斟酒,便将酒壶一把抓起,清洌的酒液自壶嘴缓缓倾入他的口中,继而便见他的喉结微微涌动着。
“咳咳,”阿叶忽而将酒壶放下,捂着胸口轻声咳嗽起来。
小奴心里一紧,忙着将酒收起,从坐榻上起身,帮忙揉按着阿叶的心口,嘴里不住地念道:“都说让您少喝些酒了,您瞧……”
阿叶一怔,隐忍着伤处的疼痛,淡笑着应道:“不碍,你忘了……有你的连心结庇佑着。”
小奴刚想回些什么,却见鹏儿自院中走上回廊,顺手拎起桌案上的酒壶,朝着阿叶嘿嘿一笑,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地将剩下的酒喝了个干净,最后扯起袖子一抹嘴,冲小奴玩笑道:“女儿家光劝是不顶用的,”而后又将空着的酒壶在阿叶眼前晃了晃,“懒鬼,要论功夫我不如你,可要说这喝酒,你可比我差远了……”
阿叶懒洋洋地别过脸,“唔……可是这会儿你只要出三招,我便接不下了。”
“啊,那就等明儿个吧,待灵儿跟秦月回来,把那个什么‘茗露’给你服下了,你就能接我三十招了。”鹏儿憨憨地笑着,示意小奴在自己的楠木坐榻上接着坐,他却好死不死地跟阿叶并挤在摇椅上。
小奴仍是掩不住的担忧神色,但看阿叶似是好些了,心也稍稍安下了,微微欠身道:“小奴去泡茶来。”继而,她便迈着轻巧的碎步,恭敬地退下了。
鹏儿望着小奴乖巧的模样,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道出口。
阿叶心知鹏儿的想法,只随意地念道:“舍不得了?”
鹏儿微叹口气,不禁轻轻地颔首,从摇椅上起身,在楠木坐榻上盘膝而坐,“这般好的女孩子,你真就舍得她离开么……她跟你也近两年了吧。”
阿叶闭上眼睛,淡淡地笑了一声,“卿叶院已成是非之地,她留下来怕是往后还会被我牵连……且她已近十七的年岁,该嫁了。”
有些无奈的语气。
他不解,为何说出这话,竟会有一瞬的心酸。
……
京户的农家飘曳出袅袅白烟,天边暮色微醺。
透过书房的木窗,可隐约望见阿叶手执书卷,侧躺在摇椅上,每每看到精彩之处,便从摇椅上坐起,捏起桌案上的细毛笔,顺着砚沿挑出几许浓墨,在纸上随意地勾出几行方正的楷书。
小奴站在桌案一旁,专心地为阿叶研墨,不发一语,只是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偌大的书房,炉火伴着熏香而燃,除去炭木燃烧的“哔嚗”声,便是“沙沙”的研墨声。
她垂头望着砚中漆黑的墨汁,再抬眼凝视那摇椅之上懒散的殷红,待了许久,终于沉浸在铺天盖地的回忆中。
怕是阿叶再如何细心,也忘却了三年前的江南之游途中,自己曾在东领桥头救过一名十三岁少女。
三年前,正值阿叶与鹏儿的师父仙逝,受师父临终前嘱托,两人将骨灰送往他的家乡,江南池兴镇。将师父安葬之后,方才踏上了去往大署京都的路途。
池兴的临镇便是东领。
渡桥之时,他歪头瞥见角落里一双清澈的眸子正痴痴地望着他。
她是一个落魄的女孩子。脸蛋,手背全都脏兮兮的,仿若刚从煤炭堆里出来一般,头发乱得不成样子,已然辨不出本来的面貌,只是她眼中漆黑的眸子却如泉水一般清澈。阿叶缓缓地走向她,将鹏儿怀中揣着的几个热馒头和自己的钱袋都塞于她手里,为她理了理乱发,而后扬起一抹温和的淡笑。
她的眼眸中映出那一袭如火般深红的背影,直待他渐渐远去。
自那一刻,她便将他的模样深深刻进了心里。
一年以后,她来到了大署京都……寻着了卿叶院。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赶上鹏儿为卿叶院亲自挑选家丁,于是,她被挑中,成为卿叶院中一名最平凡不过的侍女。
她叫,穆念奴。
而,自她来到卿叶院这两年中,阿叶从未问过她的姓氏,只习惯唤她小奴。
正如她亦习惯为他燃香,为他梳头,为他泡脚,为他砚墨,为他付出一切。
可,在他心中终究还是抵不过一个入宫为妃的钟离罢……想于此,小奴从回忆中晃过神来,砚墨的手忽然停下了,不觉地垂下脸,微微叹息一声。
这一声轻微的感叹,在宁静的书房中显得分外清晰。
“恩?”躺在摇椅上的阿叶闻着淡淡的熏香气,懒懒地抬起脸,眯着眼睛望向小奴,“不开心?”
小奴一怔,紧着回笑道:“啊……没有,小奴是在想,这都快吃饭的时候了,灵儿小姐跟秦大人去给您求药,怎还没回呢。”
“唔……”阿叶将书卷放下,伸了个懒腰,悠然走到窗前,听得院下传出一阵熟悉的嬉闹声,回头朝小奴淡淡一笑,“回来了。”
果然,没待多久,便听见廊下灵儿急切而欢快的呼喊声:“哥!”
“在书房。”阿叶随口应了一声。
灵儿和秦月推门而进,灵儿俏皮地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截青色的药草,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哥你看,这是我跟秦月去松山找王神医要的‘茗露’,专治内伤的,保证药到病除。”
阿叶接过‘茗露’随意地看了一眼,只对灵儿笑了笑,便转头望向秦月,“王神医何时来的京都?”
秦月掐指算了算,方才开口回道:“要说准时日我也摸不清,不过据我所知,王神医此番来京约莫有个小半年了。”
阿叶回到摇椅上懒洋洋地荡着身子,手中悠哉地捏着那棵“茗露”,散淡的目光中透出些许玩味,“这就怪了,王神医曾在江淮救过韩娘娘一命,听说‘那男人’邀他入京为官,他以‘曾立重誓,不入京门’为由,谢绝了此番官事……如今,他怎又无端进京了呢?”
秦月摇摇头,应道:“这我便不知了。”说与此,又似想到了什么,问道:“我说阿叶,我让你帮着查‘晨王’的案子,究竟怎样了啊,近来都没听你提过。”
阿叶淡淡一笑,“差不多了,晨王的尸体不知所踪,或许……是他自己走掉的呢。”
秦月和灵儿面面相觑,须臾,问道:“何出此言?”
阿叶微微蹙眉轻咳一声,瞬而略显苍白的脸上重新浮起一丝淡笑:“这事儿你莫急,近来变故甚多,我只让鹏儿去查了一番,怀疑晨王其实是诈死。可究竟晨王府出了何事,还待证实……恩,秦兄弟是怎得知王神医来了京都呢?”阿叶又将话扯回王神医一事上。
秦月在榻上坐下,随口饮着清茶,道:“我与王神医算是旧识,不过许久未写过书信了,前些日子忽然收到他的字文,方才得知他自江淮辗转来了京都。”
阿叶“恩”了一声,眼睛懒懒地闭上,“那,王神医可识得那故去的晨王?”
秦月先是一怔,随后便理所当然地应道:“认识啊……”
阿叶微微颔首,转眼望着灵儿道: “灵儿,王神医该告诉你熬药的法子了吧?”
灵儿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张字条,歪头看向小奴,“走,咱们先上街,按着王神医开的这方子买些配药。”说着,便拉着小奴一并出了书房。
眼见两个姑娘走远了,阿叶才捂着胸口沉声咳嗽起来,随后微微喘息着对秦月笑了笑:“那个狗头将军估计是用了十成内力,我打他们却只用三成……真跟我有仇啊,巴不得我死似的。”
秦月看着阿叶强颜的微笑,脸色却如纸般苍白,小心地问道:“不是用药了,怎不见好?”
“无碍。”他假意没事的摇摇头,继续悠哉地躺在摇椅上。
“怎不等伤势好些了再回卿叶院呢?听鹏儿说,你们的师兄弟医术也挺精湛吧。”
阿叶迟疑了一下,随即应道:“恩,当时……等不得。”
秦月不解,“怎等不得?”
书房中一阵静默。
熏香之气弥漫。
他在炉火上暖着手,待了许久,才慢悠悠地念道:“小奴因我而受刑,所以等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