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乱石案,酒香庭落深。
卿叶院,梧桐下,一方翠石几案,案上堆有书卷,卷旁是两盘花糕,一叠咸豆子,浓浓酒香从坛子里飘散而出,溢满深院。
树下三人,脸上各自漾着笑意,彼此时不时地碰碰酒坛子,而后“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
一人身着紫衣,随手扇着折扇;一人青衫长褂,吃咸豆子时嘴里必会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另一人红衣翩翩,懒散的倚在摇椅上,正将一块蜜饯花糕往口中送着。
“阿叶,我可是在你这儿足足待了半个月你才回京,怎么也得罚酒罢?”漠良拿折扇敲了敲阿叶的脑袋,一脸的调侃模样,至今仍把阿叶当作小孩子。
“罚,罚!”鹏儿在楠木坐榻上盘着腿,不迭地往嘴里塞着咸豆子,听到漠良这话,便不管不顾地接下了话茬。
阿叶不慌不忙地花糕咽下,淡然一笑,慢悠悠的拎起酒坛子,对着连喝了好几大口,而后放下坛子,一把拽起鹏儿的胳膊,用他的袖子给自己抹了抹嘴。
鹏儿急得跳脚,一把挣回了自己的胳膊,瞪眼骂道:“你这死懒鬼,怎用我的袖子擦嘴呢?”如此骂着,一个不留神儿,嘴里的咸豆子连嚼也没嚼便直溜溜地咽进了嗓子眼儿里,鹏儿怔了一下,随即便紧地往嘴里灌酒,方才将那豆子顺下肚。
漠良看鹏儿这般模样,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我说鹏儿,是阿叶罚酒,你怎比他喝得还多……”
阿叶半眯着眼睛,坏坏一笑,“恩……果然是鹏儿啊,连磕豆子的方法都如此别出心裁。”
鹏儿闷闷地哼了声,“你这懒鬼,才回来便忍不住要损我……”自己说着说着,竟又不觉笑起来,“诶别说,这咸豆子不嗑皮儿也挺好吃的。”
院落石径两旁零散地栽种着几株白色爪叶菊,淡淡的花香,与酒香交杂在一起。
阿叶闻着这惬意的味道,抬眼淡然望着梧桐绿叶,轻轻晃着摇椅,红衣松松散散地垂下来,“信收到了罢?”
鹏儿听此话点点头,应道:“收着了。按着你的话,我去你义父刘大人府中坐了坐,听闻此次除乱,秦廉将军与左惟那狗头将军联手,如今秦廉将军已经率兵进入南三省,那里是叛军的地盘儿,怕是难以攻克,不过秦将军率兵有方,打得胜仗数不清,此番交战结果如何,现今是谁也说不定。”说罢,举坛饮一口女儿红,抹抹嘴又接着念道,“至于左惟那狗头,带兵留守京都,以防备叛军直入。”
鹏儿如此说着,抬眼瞅了瞅阿叶,神色稍稍露了一丝恍惚,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坦言道:“懒鬼,其实还有一事……你不在的日子,公主来过。”
“恩,”阿叶的神色并不意外,一如既往的安然淡定,“她可有说什么?”
鹏儿与漠良相视一眼,而后又将目光重新转向阿叶,轻轻叹了一声,答道:“恩,她说……离贵妃有喜了。”
整个庭院顷刻间静了下来。
夏风起,爪叶菊荡着风儿轻轻摇曳。
一片白色花瓣顺风飘下,落到他华丽的红衣之上。
他原本捏着花糕的手僵在嘴边,摇椅也在此刻忽而停住了摆动,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口中的蜜饯竟变得又苦又涩。
而在下一瞬,他便回过神来,勉强将那份苦涩吞咽下去,而后将花糕放于盘中,脸上扬起一丝淡笑,举起酒坛子猛喝了好几大口,而后微微喘息着半躺在摇椅上:“真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的前一刻,她还附在自己耳旁悄声念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而在下一刻,她却成了皇帝的女人,身怀龙胎,万千荣耀在一身。
犹记起当初与钟离曾在“清生茶苑”卜过一卦,她的卦象便被掌柜解为:富贵之人,悲恋之生。
钟离……若那年的京都花灯节我们不曾相遇,你定是无比幸福之人。
所以,是阿叶害苦了你,是阿叶。
……
他随手拈起红衣上落着的白色花瓣,信手一弹,它便又随着清风飞去。
“你们看,它多逍遥啊。”阿叶喃喃念着,目光飘忽,分不清究竟是在看向何处。
鹏儿与漠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想寻找他口中的“它”,无奈,整个院落深寂而空荡,除了梧桐与花草,再没有什么可以入眼的了。
阿叶却又转过了脸,看着那迷茫的两人,将酒举坛独饮,昔日的淡笑重新浮面,“不要找了,我是在说……风啊。”
鹏儿霎时恍悟,在清云祠中的场景又重新浮上心间。
“若有轮回,来生就做一阵风,又逍遥又洒脱。”当初身怀家仇的阿叶淡望梧桐,随声对鹏儿念着这话。
“那我就做雨罢,这样不管你去哪里逍遥,我们总是会遇见的,到时候咱俩还拜把子当兄弟。”鹏儿一边擦着佩剑,一边乐呵呵地应着他。
“为什么呢?”阿叶心头泛起小小的疑惑。
鹏儿眨着眼睛,憨憨一笑:
“因为,风雨同路嘛。”
……
正在思绪连连之时,小奴踏着轻步自石径深处慢慢走来,继而朝后院梧桐下的三人依依欠身,又走到阿叶身边,念道:“叶主人……朝夕公子找到咱们卿叶院来了。”
阿叶轻轻揉按着自己的额间,似是微微有了些许醉意,懒懒地动了动身子,面色平静如初,“他怕是刚从皇宫里出来,请他来后院儿罢。”
“不用请了,”不等阿叶说完,那碧衣执剑男子便堆着一脸无赖的笑,顺着石径晃悠过来,“奸人啊,有件事儿忘了跟你说,其实……我也爱喝你们大署国的极品女儿红。”
阿叶懒懒地倚在摇椅上斜睨着他,歪头对漠良与鹏儿介绍道:“那男人请来的朔国军师,他叫朝夕。”
漠良听罢将折扇一合,率先起了身,顺手拎给朝夕一坛酒,“你既来了阿叶的院子,我便当你是他朋友,这酒——是你的。”
漠良这话让朝夕的心惊了一下,他怔怔地接着酒坛,目光不自觉地朝阿叶寻去,“你……”
阿叶将自己的酒坛子搁在石案上,颇有意味地笑了笑,而后朝他举坛一敬,“既如此,这酒我敬你,你若肯喝,我们便是朋友;你若不喝……我们便是敌人。”说罢,阿叶兀自将酒饮了下去,而后抬眼望着朝夕那纹丝未动的酒坛,散漫的目光含着笑意。
一时之间,朝夕觉得自己手中的酒坛似有千斤重。
是朋友,还是敌人呢?
虽然一直在叫他大奸人,虽然嫉妒他身边有小奴陪着,虽然他一直在损自己,可是……
赖过他的饭,赖过他的床,赖过他雇的马车。
其实,仔细想想的话……他似乎,并没有那么讨人厌。
正当他欲饮酒之时,不经意的一瞥,却与小奴目光的碰到了一起,她就用那双清澈的眸子安静望着自己。
那目光不似她以往看向阿叶时,温柔得让自己嫉妒——此刻,她只是波澜不惊地望着自己。
却……更让人心动。
朝夕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将那酒坛子放下了,他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看着阿叶道,“这酒,我今日不喝。”
他顿了顿,忽而起手发功,将酒坛直直地埋入了梧桐树下,继而蹲下身子,用院土将其封好,而后起身掸净了泥子,抬眼一笑,“但是,我将它埋在此处收藏,若有一日,我喝了这坛极品陈酿,我们便是朋友;若我永远都不喝这坛女儿红,我们便是一辈子的敌人。”
话中带笑,却如同誓言一般惊心。
漠良与鹏儿都不再应话,阿叶亦是微微蹙起了眉头,须臾过后,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朝夕,脸上一抹淡笑不退,却让人着实不解他究竟在笑什么。
阿叶如此看了他许久,终于一边晃着摇椅一边慢悠悠地问道:“你既已选择与我为敌,又何必再来找我?”
朝夕一步一步地朝着阿叶走去,“我来,是为告知你一事,”他踏着斑驳的树影走到阿叶身边,附在他的耳边悄声念道:“我已向太后要了小奴,太后亦欣然应允了,懿旨很快便会降下来,你还是快快为你家的丫头……置办嫁妆罢。”
说罢,他以胜者的姿态,带着一脸狡黠的微笑看向阿叶。
阿叶的目光瞬间变得冷冽无比,他将酒坛子往几案上使劲一拍,将身子半倚在摇椅上,歪头瞪着朝夕。
朝夕收起笑,转过身子,不去看阿叶冰冷的目光,定了定心思,而后迈步离去。
离开了这个让他心绪纠结的卿叶院。
阿叶看着朝夕的背影,拎起酒坛子大口大口猛灌自己,直至将坛中陈酿喝的一滴不剩,他才起手往地上愤然一砸,坛子顷刻间碎成数片。
他微微喘息着躺倒在摇椅上,夏风拂乱了他的红衣黑发。
“朝夕……你才是真正的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