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楚心中一酸,忍住即将落下的眼泪,继而回身扯了扯小奴的衣角,“姐姐,咱们走罢,去找皇上增派援军。”
小奴愣了愣……这是涵楚第一次叫自己姐姐。
她重重地点点头,拉着燕子和涵楚一并朝着皇宫方向跑去。
火光冲天。
阿叶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打斗声,也习惯了这些刀光剑影,虽然他真的不喜欢。
他的怀囊中还有今日在粮店用金子换下的一颗红豆,他准备在成亲之前送给小奴的,听说有情约三生之意,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送给她。
就在这暗夜,血光迸射,厮杀交错之时。
一袭如火般的翩翩红衣倾身而降,他飞扬的黑发,旋转的竹笛,让对手心怀畏惧,他出手疾如风,让对手目不暇接。
一招催龙掌,唤出风猎猎,顷刻之间数十人倒地。
强行运功之后,他心间一疼,咳出一口血,继而摸出药囊,迅速吞下花清丸。
左惟奸笑地看着他,一把长刀直挥而下,阿叶勾起嘴角冷笑,随手从地上抄起一把刀,便抵了上去,“出招要快,你这点速度可不行,我来教你。”
说罢,阿叶迅速飞身一刺,左惟惊险躲过,阿叶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的丹田猛踢一脚,左惟受创不觉用手紧捂伤处,阿叶顺势一刀,左惟一侧身,阿叶稍微刺偏,没能伤到他的要害。
阿叶蹙蹙眉,似是对自己那刺偏的一刀很不满意,于是又加紧攻势,朝他胸口横了一脚,左惟无力躲避,便重重地摔了下去。
阿叶亦是出招过猛,加之方才强行运功使用了“二师父小十一”传授自己的催龙掌,身体承受不住,一下子半躺在地不住地喘息,咳出一口一口的鲜血。
就在这个时候,鹏儿回来了。
他搀扶起阿叶,刚想问他伤势如何,却见他忽然眼光一冷,猛地朝自己挥起掌来,那一掌阿叶用尽了力气,但似乎又不想伤到自己,所以相比起来,更像是用力将自己推开了一般。
随着那一掌下来,鹏儿被阿叶的掌风带动,推离了很远,很远。
鹏儿落地的时候呕出一口血,他不敢相信,阿叶竟会出手伤他。
可他还没回过神,便听见了惊天动地的一声轰响。
刹那之间,仿佛地动山摇。
左惟居然引燃了火药,选择与阿叶同归于尽。
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遥亭楼瞬间倾塌。
“叶主人——”
小奴来了,身后跟随着援军。
可是,一切都晚了。
阿叶在爆炸之前听到了小奴的呼唤,他回过身,看到小奴一身素纱,正拼命地朝自己跑来,然后他就苦涩地笑了一下……傻丫头,来不及了啊。
他闭上眼睛,似乎又看到了。
那喧嚣的东领桥头,一双清如泉水的大眼睛,似曾相识,如梦如画。
卿叶院的梧桐叶子落在地上,哗哗啦啦。
落日晚霞,秋风落花。
虽然没时间了,但他还想再多赖一次床,多吃一口蜜饯,多吹一首曲子,多喝一口女儿红。
虽然觉得有点肉麻,但他真的还想将那颗用金子换得的红豆交到小奴手里,对她说那我们就凑足三颗相思子,情约三生罢。
可他的视线忽然之间就黑暗了。
他,看不见他们了。
鹏儿晃过神儿来的时候,遥亭楼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他心脏猛地收紧,四处寻找昔日的翩翩红衣,他终于反应过来……懒鬼怎么会出手伤他呢,懒鬼怎么可能出手伤他呢!
懒鬼只会笑眯眯地戏弄他,说他是老实人,说他的眼睛像虾米,说他的笑话不好笑,偶尔急了也只是用竹笛子敲他的脑袋而已。
懒鬼从来不会伤害他。
他,只会救他!
鹏儿只身扑到遥亭楼被炸崩的废墟之上,不管不顾地往下刨着那堆积如山的重石,“你不会死,你永远都不会死的!”
很久很久之后,他的手指终于被碎石磨得开始流血。
“你回来,我就出银子给你打女儿红……”
“你回来,我亲手炸香鱼给你吃……”
“你回来,求求你回来……”
鹏儿,这个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流血流汗但从来不流泪的武将。
在此一刻,他却终于忍不住,将脸埋在自己厚实的手掌里,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
援军加入了厮杀的行列。
小奴在这一刻忽然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
她脑中不断地回放着那一个画面,阿叶嘴角挂着一丝血痕,回过身来,看着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满是苍凉。
她走上前,瘫坐在鹏儿身边,喃喃道:“我们不要停,继续挖,被这么多重的石块埋起来,叶主人会闷坏的。”
她说完,泪水就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你可不可以留下来,可不可以不要走。
……
遥亭楼一战之后,卿国换来了真正的太平。
皇宫没有被炸毁。李将军和秦将军因为及时被通告,避过了一难。没有两派战乱发生,因为左惟见卿国援军赶到,绝望之际引燃了火药,自己也随之被炸成碎末。
只是随着那声轰隆的爆炸声响起,有太多的人在这世上销声匿迹。
其中包括卿叶院的卿王爷,也就是前朝名扬一时的布衣少年阿叶。
卿叶院没有了主人。
钟离带着钟颜回了布坊,燕子也就一直留在布坊之中照顾着他们。
涵楚自遥亭楼惊险之战过后终于肯叫了小奴一声姐姐,却离开了卿叶院,除了小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
鹏儿时常捧着一方陈旧的木盒子,望着院下的空荡荡的摇椅发呆,时不时地就开始喃喃自语。
就算是亲眼看到了,小奴依然不肯相信,她每日攥着两颗红豆,守在卿叶院的大门口,看着过往的路人,只要看见有人穿红衣裳,或者有人拿翠色的竹笛子,便会跑上前仔仔细细地打量。
已经如此一个月。
小奴终于死了心……那场爆炸之后,他是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小奴就一直关在房里,看着阿叶曾经用过的笔墨纸砚,看着他与鹏儿未分胜负的棋局,看着他用过的香炉。
小奴和鹏儿都时常会回想起阿叶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动作。
他微眯着的眼睛,懒洋洋的哈欠,转笛子的手指,散漫而温和的微笑——原来,即使他多么的漫不经心,都能让人深深地刻在记忆里。
阿叶说:“我就是懒人,我春困夏乏秋无力,冬天起不来。”
阿叶说:“我就是闲人,所以我就爱管闲事。”
阿叶说:“我英俊潇洒人见人爱,就连落日也舍不得我,所以不肯落下去。”
阿叶说:“你能不能不说王八了。”
阿叶说:“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记得到我坟前上香,还得给我送去好几坛女儿红,若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阿叶说:“携手春秋,不离不弃。”
阿叶说:“江山是用来看,用来守,用来治理的,而你,是用来爱的。”
阿叶说:“我很快就回来。”
可是,他一直没有回来。
鹏儿摸出自己的竹笛子,歪头看着那方空荡荡的摇椅,“懒鬼,我新买了一支笛子,又多练了练那首《浮生谣》,我吹给你听听啊。”
鹏儿将笛横起,吹出悠扬的曲调。
小奴在房中静静地听着,出神地跟随着笛音哼唱起来:
竹风清,花影重,酩酊一瓯,琴三弄。
石径深,黄叶桐,红衣一袭,秋霜重。
晚风凉,暮雪寒,廊下听风,风谧静。
露玄机,藏妙用,一埙一笛,一曲浮生梦。
鹏儿又吹出了一个错音,还是从前吹错的那个地方,于是笛声和歌声都戛然而止。
“懒鬼,王伯的香鱼儿今儿个早晨又都卖完了,所以今天没有吃上,真不解馋啊……”
“懒鬼,我又翻了翻小时候在青云祠你写给我的那些字条,你总是说‘望叶如面’,可是,那只是叶子,不是你,真的不是你……”
“懒鬼,你想不想喝女儿红,来陪我一块喝罢。”
鹏儿说着就将坛中的女儿红倾地一洒。
“还想不想喝?肯定没喝够罢……”
鹏儿又往地上洒下了许多,瞬间,女儿红浓浓的酒气飘散。
这时卿叶院下忽而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鹏儿当是院中的护卫,于是头也不抬,便挥了挥手,“下去,今儿个老子要跟你们的卿王爷喝酒,谁也别来打扰。”
院中静静的,那人还没走。
“没听见么,老子在跟懒鬼喝酒,你还不快走?”鹏儿依旧不抬眼,只是不耐烦地催促着。
一阵温和而散漫的笑声传来。
“唔……可是这么好的酒,被你洒在地上,我还怎么喝啊?”
当鹏儿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心中一惊,他诧异抬眼,看到了石径上那一袭懒懒散散的殷红,手中一颤,酒坛掉落,碎了一地。
这时小奴听到院下的响动,默默推开了房门。
随即,她的目光便定在石径上。
他的红衣随风猎猎,清瘦的面容,垂顺的黑发,他懒洋洋地半眯着眼睛,嘴角一勾,露出一抹久违的淡笑。
小奴犹如行走在梦境一般,她一刻都不敢眨眼睛,害怕他会突然消失不见。
他脉脉看着小奴,走到了她的面前,轻轻摊开她的手心,淡笑如浴春风:“傻丫头,这是第三颗红豆。”
小奴睫毛一颤,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紧紧攥住手心的那第三颗红豆。
阿叶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着眼角的泪花。
她却忽然张开双臂,扑进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