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落叶纷飞,寒风阵阵。
由于当夜晨王撤兵匆忙,阿叶平日里所穿的红衣,披风,裘袄,一件都未带来,而他本身穿着的那套衣裳亦是被鲜血浸染,残破不堪,所以此刻,阿叶只是随意地披着晨王所赠的雪缎长袄,安静地伏在鹏儿的背上,时不时地抬起眼睛观望秋景。
当两人途经重兵训练场地之时,阿叶不出所料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晨王抬眼望着不远处的阿叶,而后歪头对身边的薛影道,“他就是我的哥哥。”
薛影提剑抱怀,顺着晨王的目光看到了阿叶,雪缎长袄着在他的身上纯白一片,雪绒帽下是微微显露的黑发,姿态有那么一丝慵懒,虽是一眼便能看出是身体不好要靠人背着,却实在难以掩盖他周身散发出的贵族气质。
薛影终归还是姑娘,当看到阿叶的瞬间,目光中了生出那么一丝惊羡,但随即便渐渐地平缓下来,语气中透着惋惜,对晨王应道:“可惜,活不长了。”
晨王的脸色沉了下来,命令一般对薛影道,“今后不准再说这种话咒他,那是我哥哥。”说罢,他便冷冷地拂袖而去。
薛影一下子愣住了。
……
鹏儿终于背着阿叶来到了墓碑前。
阿叶有些吃力地站着,抬指抚摸碑上镌刻着的那两个熟悉的名字:秦月,叶灵儿。
如此静默着待了许久,阿叶有些撑不住了,脚下不稳,身子一斜,便坐倒在地。
鹏儿慌慌张张地跑上前,一把拉起阿叶的胳膊,欲将其搀扶起来,阿叶却勾起嘴角轻轻地笑了,他摆摆手,应道:“没关系,就在这儿坐一会儿罢……跟他们一起。”
鹏儿怔了一下,而后点点头,也随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说……他们现在成亲了没有呢?应该过得很幸福罢,再也没有战乱,没有算计,恩,时不时地吵吵嘴,不过秦兄弟定是吵不过灵儿……”阿叶将头靠在石碑上,扭脸朝鹏儿笑了笑,“你觉得呢?”
隐隐约约之中,鹏儿似乎看见了,没错,阿叶的脸上是在笑,可是,他的眼睛却渐渐闪出了几分盈亮——那是眼泪么?
鹏儿不确定,所以往前凑了凑想看清楚一些,无奈阿叶却又默默地将脸转了回去,鹏儿不禁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不会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叶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哪怕是叶府那场灭门火灾让他的亲人尽数丧命,他亦只是性格上变得不爱与人交往而已,却还是常常都会笑的。
于是,鹏儿只是轻轻唤了一声,“懒鬼,想什么呢?”
阿叶竟十分难得的开始自顾自断断续续地念叨起来,仿佛是心中的话憋了太久,终于忍不住想诉说了一般:“鹏儿,其实我挺羡慕他们的,不如以后我死了也埋在这儿好了,你说行不行啊?”
鹏儿瞪大眼睛,连连摇头,“呸呸呸,死懒鬼,你切莫再胡说了,信不信我立马把你拎回床上去躺着啊?”
阿叶又笑了,他故作轻松般眨眨眼,“恩,对了,我才不死呢,死了便喝不了女儿红了啊。”
鹏儿装腔作势地真要下手去拉他,语气亦显得激动起来,几乎是朝阿叶大吼道:“听着,老子不许你再说一个死字!”
阿叶不理会,依旧喃喃地念着:“其实仔细想想,真是个笑话啊,一场大火之后亲人全都没了,又得知我是爹爹跟德妃生下的野种,还被自己的义父骗了四年,好朋友把我打了个半死不活,死了妹妹,又多出来一个不明不白的弟弟,这还不够,如今还要落得这么一副废人模样。”
“懒鬼……”
阿叶松松散散地倚着石碑,话说得过多,又微微喘息起来,他忍不住轻咳两声,继而接着慢慢道,“鹏儿,不知道这儿有没有极品女儿红呢,咳咳,咳咳……好想喝一坛啊。”
鹏儿看着他泛白的脸色,蹙了蹙眉,“你不舒服么,咱们回去罢,改日等天气暖和些了再来。”
阿叶依旧不死心地问,“诶,到底有没有女儿红啊?”
鹏儿将脸一沉,起手帮阿叶掖紧了长袄,而后终于应道,“王神医说了,从今以后,你不可再沾一滴酒,不可食甜腻之物,像以往你喜欢的那些蜜饯花糕之类,通通不可再吃,所以,你死心罢,无人会再给你打酒喝了。”
阿叶紧紧锁眉,“……其实,我还没那么糟糕。”
鹏儿瞥了他一眼,随口应道,“没法子,这也是为了让你能多活两天,阎王爷太喜欢你了,若再像以前那般喝的酩酊大醉,恐怕他又该忍不住来勾你的命了。”
一听这话阿叶就无奈了,不能再沾一滴酒,于他而言,简直跟死没什么分别啊。
瑟瑟的秋风袭来,地上的纸钱飞飞落落。
静默了太久,阿叶终于又发话了,“鹏儿,我是说真的,以后我死了,你可得记着上我坟前烧香啊,还有,千万千万要给我带去几坛女儿红……若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的语气似是很郑重,细细听来却又像是在开玩笑。
鹏儿白了他一眼,十分配合地应道,“是是是,我每天三炷香地拜你,女儿红只要有我喝的,肯定就有你喝的,什么花糕啊,蜜饯啊,全都给你吃,这样成不成?”
而后,阿叶就十分满足地笑了,“成,那就这么着罢。”
鹏儿随口埋怨了一句,便再没发话。
天边映着片片红云。
农家燃起了阵阵炊烟。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在墓碑前坐着。
后来,许是阿叶身体支撑不住,又或者是他太累了,竟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
后来的后来,鹏儿便轻手轻脚地将阿叶背起来,踏着夕阳,一步一步朝着回路慢慢走去,阿叶将头微微垂在鹏儿的肩上,温热的呼吸,轻柔地滑过鹏儿的耳畔。
阿叶似乎是在做梦,时不时地呢喃着梦话,时不时地停顿,模糊不清。
鹏儿屏气凝神,费尽力气,终于勉强听清了几个字:
——你,在哪里。
鹏儿开始疑惑起来。
阿叶在睡梦中沉默了很久,终于又慢慢地念了几个字,这次的声音更轻,更模糊,不过因鹏儿得知了上句的内容,故此时再分辨起来便容易了许多。
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拼凑而成一句很短很短的问话。
虽只是隐隐约约的呢喃,但鹏儿忽然觉得,这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了,阿叶心里的声音。
他默默一笑。
果然呐,懒鬼啊懒鬼,嘴上一个字都不肯说……可你的梦总不会撒谎罢。
——小奴,你在,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