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禁止夜行,冬夜又极漫长无聊,许多人家早早上床睡了,走在街上,只有几户人家亮着灯火,其他的,都隐秘于夜色之中。
像是活脱脱被剥掉了生气。
陆野和阮瑜一前一后走在风雪中,像是没有交集,可仔细看,是能看见他们的手牵在一起的。
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阮瑜看不清路,步子又经常打滑,拉着陆野求个安稳。
不知走了多久,陆野停下来说:“到了。”
阮瑜跟着停下来,抬眼往前看,两盏羊角灯在茫茫雪雾中散发着温暖的光亮,像是在欢迎她。
她与明珠约定过,若是情况顺利便挂羊角灯笼,不然就挂油纸灯笼。
阮瑜松一口气,说:“你赶紧回去吧。”
“嗯。”陆野低头望着她,“我等你进去。”
阮瑜笑笑,收回和他相握的那只手,一步步往门那里走去。前门太显眼,因此她走的是后门。走过去敲了敲。
门被拉开。
小厮让开路,阮瑜跨过门槛,回头朝陆野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阮瑜笑了一下,收回目光。身后门“砰”的一声被关上,门栓由小厮放下。
出于某种敏锐的直觉,阮瑜感觉有点儿不对劲。
余光瞥见了站在暗处的人影。
阮瑜眯了眯眼,警惕的退了一步,“谁?”
“公主不必惊慌。”那人说话时,游廊两侧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也从黑暗里走出来,“皇后吩咐属下在这里等候公主。”
阮瑜被一群侍卫团团围住。
阮瑜抿了抿唇,冷问:“然后呢?”
“公主回来的太晚了,此时进宫不方便,请公主回屋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随属下进宫。”
阮瑜冷笑,转身便想离开,却被人挡了道路。
“皇后说了,一定不能让公主跑掉。来人,请公主回房。”
那人说的是“请”,但上来两人一下子便按住了阮瑜的肩膀,阮瑜厌恶的挣开,说:“我自己会走。”
那人抬手,示意手下把人放开,平淡的语气中透着几分威胁之意:“那就请公主自己走。”
*
明珠听说阮瑜回来的消息,匆匆从床上起身,穿好衣服朝这里跑过来。
“两位大哥,能否让我进去?”明珠跟守在阮瑜屋子前的两个侍卫打商量。
“当然可以。”
两个侍卫帮明珠拉开门,明珠进去之后门又毫不留情的关上了。
明珠无奈的叹了口气,走到卧房外犹豫了一会儿,把厚重的毡帘撩开,卧房的暖气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赶紧钻进去。
“公主。”她讷讷叫了一声。
阮瑜风寒未愈,且好像又加重了,坐在火盆旁边烤火,薄薄的眼皮垂落,厌懒的样子。
她抬眸,无声看了明珠一眼。
明珠心头一梗,知道阮瑜是误会了。
她走过来跪下,自证清白道:“奴婢从未出卖过公主。公主走后第二天,何总领就带着人来了,将公主府上上下下搜罗了一遍。奴婢当晚命人换上油纸灯笼,可不知为什么,换上去的灯笼总是会被摘下来,重新挂上羊角灯笼。”
何总领就是刚刚在门口捉了阮瑜的人,本名何槐。
阮瑜缓缓伸展了下五指,烤了这么久的火,手指还是冰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沾上。
“灯笼的事,你可告诉了什么人?”阮瑜淡淡问。
明珠摇头:“决没有,奴婢只是吩咐小厮把灯笼换了。”
阮瑜盯着火盆里乱窜的火星看了一会儿,向明珠伸出手,“起来。”
她本身也没有怀疑明珠。
明珠是她亲自挑的婢女,之前从未跟过任何主子,跟她一起长大,不可能会背叛她。
明珠握住阮瑜的手,红着眼睛起身。
“公主的手怎的这样凉?”明珠心疼道:“我去给公主拢个手炉。”
阮瑜喊住她:“等等。我有话要问你。”
“是。”明珠又走回来。
阮瑜漂亮的眼睛映着一点火光,表情却很冷淡:“你说何槐第二天就来了,可是薛管事往宫里报的信?”
明珠:“奴婢也这样怀疑过,可的确不是他。他没有派人往宫里送过信,也没有见过宫里的人。但皇后还是很快知道了。”
“你确定?”阮瑜微微蹙起眉。
“奴婢确定。”明珠坚定道:“薛管事那边,奴婢一直派人看着,从未放松过警惕。”
阮瑜垂眸,好长时间没有再开口。
如果不是薛管事做的,那只能说明,她身边有了内鬼。
多讽刺啊。
竟然栽在自己人手上。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有人进来了。
“公主,奴婢端姜汤来了。”毡帘外,传来丫鬟的声音。
阮瑜说:“进来吧。”
明珠深吸口气,整理了下表情站在阮瑜身边。
丫鬟把姜汤搁在桌子上,告辞退了出去。
姜汤里加了红糖,能隐约闻到一丝甜味儿,阮瑜两只手捧起来,咕嘟咕嘟喝了半碗。
感觉暖和不少。
剩下半碗她准备慢慢喝,不为难自己一下子喝完。
“我怀疑身边人有问题。”阮瑜平静的跟明珠讨论这件事,倒不觉得愤怒,甚至连心寒都没有,“你觉得谁有嫌疑?”
作为萧晚晴的女儿,她从小到大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背叛。
吃一堑长一智,吃多了这样的亏,自然而然不会完全的信任谁。
明珠是个特例。
所以很多事情她只吩咐明珠一个人做,有些地方也只带明珠一个人去。
明珠考虑片刻,摇头叹气:“奴婢不知。”
阮瑜慢条斯理的说:“你从未跟人提起过灯笼的事,可见消息不是从你这传出去的。那就只可能是我在吩咐你的时候,被人听见了。”
明珠一惊。
“萧晚晴在公主府已经安插了薛管事这个眼线,不会再多费力气,所以,这个人,定是我从汝南侯府带来的。”
“而我从汝南侯府带来的人无非是你们四个,也只有你们四个最常出入这屋子内外。那人听到我与你的谈话,便也不奇怪。”
阮瑜抬眸,深深看了明珠一眼。
明珠脊背发凉。
就像自己一直被人窥探着,之前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以后,那种被人窥探的不适感,就密密麻麻笼罩在心头。
更何况,这人还是与自己特别亲近的伙伴。
就更感到恶寒。
“公主……”明珠咬了咬唇,“我们要怎么办?”
阮瑜又喝了一口姜汤,辣的她忍不住要流眼泪,“先把母后那里应付完再说吧。明天进宫见母后,叫上她们跟我一块儿去。”
“……是。”
*
第二天一早,何槐就来催促了。
敲门声不轻不重,但坚持不懈,翻来覆去的重复一句话:“请公主随属下进宫。”
阮瑜本来就有点儿起床气,更何况着了风寒身子倦懒,醒了之后便是一肚子的火。
她胡乱裹了件衣服出了卧房,冷不丁把门拉开,瞪着他说:“催命呢?”
然后“砰”的把门砸上。
何槐:“……”
阮瑜跑回床上睡了个安稳的回笼觉,等入宫见到萧晚晴已经是正午了。
柔仪殿内一片祥和安宁,宫人们侍立左右,看主子的眼色布菜。阮瑜进来之后就站在一边,有宫女出声提醒:“陛下、皇后,公主到了。”
萧晚晴恍若未闻,微微含笑望着阮检说:“陛下不要太操劳了,国事永远都处理不完,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好好休息。”
阮检招手,示意阮瑜过来。
阮瑜走过去。
“前些日子听说你染了风寒,可好些了?”阮检慈爱的看着女儿。
阮瑜愣了一下,后退半步说:“还未。”
阮瑜鼻塞声重,脸色苍白,看上去虚弱极了。阮检心疼的捏了捏女儿的手,说:“既然如此,不待在府里好好养病,出来吹风做什么?”
阮瑜垂眸不语。
显然,萧晚晴还没把她偷跑出京的事情告诉阮检,至于为什么不告诉——只有一个原因,萧晚晴觉得丢脸。
阮检觉得奇怪,疑惑的看向萧晚晴。萧晚晴放下筷子,一边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手,一边缓缓说道:“臣妾准备送阿瑜去平远寺住一阵。”
平远寺同相国寺一样,都属皇家寺庙。只是平远寺在明觉山上,人烟稀少,山门紧闭,甚少涉及俗物。
阮瑜愕然。
“皇后这是何意?”阮检听起来有些不满。
好端端的把女儿送到清净佛寺去,任谁都不会同意的吧。
萧晚晴淡淡一笑,说:“马上就是新年了,让阿瑜去寺里为皇上祈福,为大昭祈福,请佛祖保佑皇上龙体康健,大昭国运昌盛,也是给阿瑜一个尽孝心的机会。”
阮检内心动摇了几分,觉得皇后说的还挺有道理。
“况且,寺里清净,又有佛祖庇佑,阿瑜的病说不定能好快些。”萧晚晴笑着看向女儿,“阿娘都是为了你好,你可愿意去?”
萧晚晴的笑容看似温和,却给人感觉很冷,一动不动盯着阮瑜,目光中带有居高临下的威慑。
阮瑜表情木然,良久,她说:“女儿愿意。”
萧晚晴轻轻笑起来,“皇上你看,阿瑜多孝顺。”